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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人潮擁擠的商業大街裡鑽不進一絲晚風。

頭頂壓抑的烏雲躁動不安著,炎熱的餘威未散,凝滯在空氣中悶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尹煦帶著一身夏夜的燥熱推開蛋糕店的玻璃大門,一陣沁人心脾的空調涼風立馬迎面撲來,舒暢得他在心底發出一聲喟嘆。

他摘了頭盔,給自己快要悶壞的腦袋透透氣。

額角的汗珠早已打溼了他的鬢髮,工藝略顯粗糙的外賣員工作服黏在背後的面板上癢得難耐。

尹煦沒空去管,只是熟練地拿出手機倚在前臺招呼道:“老闆,取單!”

店員剛給上一個客人打包完,走過來看了眼他手機上的訂單資訊,又去後廚轉了幾秒後回來告訴他:

“這單蛋糕還在做,你等會兒吧。”

“需要多久?”

“快了,十來分鐘吧。”

尹煦瞭然,索性坐到蛋糕店休閒區靠窗的角落位置百無聊賴地等待起來。

店裡四處瀰漫著甜膩誘人的糕點香氣,勾得他愈發飢腸轆轆。

尹煦把口袋裡吃了一半的紫菜飯糰拿出來嚼了一口。

這是一個小時前他在街邊便利店買來當晚餐的,這會兒已經涼透了,還散發著一些不太美妙的氣味。

尹煦皺了皺眉,裝作自己味覺失靈,三兩下把它吃完了。

剩下的幾分鐘正好可以再打兩局遊戲。

尹煦低頭專注地操作著手中的遊戲角色和對手廝殺。

此時雙方血量都已見底,還差最後一招就可以——

“嗡——”

伴隨著一陣猝不及防的震動,手機螢幕上方彈出一個陌生號碼的通話邀請,猛地將眼前的戰鬥畫面遮蓋住大半。

多半是推銷或者詐騙電話。

心中劃過這樣一個念頭的剎那,對手已經趁機抓住空檔,一個大招就把尹煦的遊戲角色給轟死了。

“嘖。”

沒等遊戲失敗的過場動畫播完,尹煦有些不耐地劃開了接聽鍵,準備和送上門來的臭推銷員大罵三百回合。

“喂,哪位。”

“我,潘哲帥!”

那人大咧咧地自報家門,嗓門中帶著幾分蠻不講理的醉意。

“老尹啊,這都幾點了,你人呢?”

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對方無比熟絡的語氣,尹煦微微一愣,拿開手機確認了一下。

好吧,他忘改備註了。

但幾個月前他存下這個號碼的時候確實也沒想到將近十年沒再聯絡的老同學有朝一日真會打電話過來。

“哦,老潘啊,有事?”

潘哲帥顯然是被他這句話問得噎了一下,頗感無語地提醒道:

“你說呢尹大少爺,你該不會忘了今天是咱們的高中同學聚會了吧?畢業十週年哎!你居然放我們鴿子!”

尹煦一怔,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日期,2023年9月10日,這才猛然想起來還有這回事。

居然已經畢業十年了......

他摸了摸鼻尖,隨口找了一個看起來毫無誠意的理由:

“那個,不好意思啊,我最近比較忙,忘了。”

“尹煦你大爺的!你個鹿禾三中的風雲人物沒來,這同學會根本沒靈魂啊!你知道多少姑娘今夜就為你而來的嗎?”

“滾蛋,少拿我開涮。”尹煦乾笑兩聲,一時間沒敢再多話。

尷尬是肯定的,但更多是心虛。

因為硬要說的話,同學聚會這事尹煦沒忘,而是故意忽視了。

原因很簡單,他不想去,覺得丟人。

在尹煦看來,同學會表面上是老相識們聯絡感情憶往昔的場合,但實際上早就變味成現狀攀比的應酬大會了。

很可惜,這些年他混得不盡如人意,甚至可以用糟糕透頂來形容,毫無可以拿來攀比的資本。

所以當他幾個月前跟潘哲帥偶然重逢,又聽他提起今年的同學聚會,讓他務必抽空參加時,尹煦表面爽快應下,心裡想的卻是:

鬼才會去。

總不能同學會上,別人說我如今在某某大廠當高管,尹煦一拍桌子說:嗐,你們公司我熟,我天天往那兒送外賣!

並不是說外賣小哥這職業多丟人,而是這個身份放在尹煦身上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說尹煦投了個好胎。

父親是鹿禾市首富企業家,母親是千金閨秀,他含著金湯匙出生,哪怕坐吃等死,尹家家底也夠讓他啃三輩子的老。

尹煦也因此心安理得地當了十多年鹹魚小少爺,是鹿禾三中無人不知的混世魔王。

可自從高三那年,他的父親因罪入獄,不久後在獄中自殺,尹煦原本安逸光鮮的人生一夜之間就不復存在了。

潘哲帥口中的“尹大少爺”、“風雲人物”早就跟現在的他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了。

他現在就是一個苦逼的落魄打工仔。

“我真沒開玩笑,今天好多人都在問你呢!”

電話那頭潘哲帥的聲音把尹煦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老尹啊,當年你轉學太突然,大家都沒來得及好好跟你道別。之前那Q/Q號你說不用就不用了,這些年咱連個聯絡方式都沒有,而且你好像連大過年的都不回鹿禾了,就他媽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要不是今年清明節你回來掃墓,我在花店碰到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跟哥幾個聯絡了?”

尹煦心虛地沉默三秒。

他真是這麼打算的。

混成這幅鬼樣,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哪兒的話。”

他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

“你們飯吃完了?”

“吃得差不多了吧,我出來透透氣。”

潘哲帥說著,點了根菸。

“要說還是你面子大,我之前在咱同學群裡預告說今年聚會你要來,一下子炸出一堆潛水黨,好幾個前些年都沒出現過的老同學今年都來了。”

“比如小田,田雨萌你還記得嗎?就以前咱們班的語文課代表,高中時喜歡你那個,私戳問了我好幾遍你到底來不來,我估摸著人姑娘對你餘情未了呢。還有——”

潘哲帥一連又說了好幾個名字,尹煦慚愧表示:“......不記得了。”

“嘁,也是,反正你一天收八百封情書,那麼多人你不記得也正常。”

潘哲帥大概是真喝多了,本就有些話癆的他此時更是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恨不得把那些老同學們的近況都跟尹煦總結匯報一遍。

“我們剛剛還在吐槽呢,說跟你這種帥哥待在一個學校真是倒黴。當年學校裡一半的女生暗戀你,另一半呢,暗戀沈確那個悶葫蘆,你倆直接把鹿禾三中的早戀市場給壟斷了,咱還混個屁!”

“沈確?”

“對啊,這人你總該記得吧?就以前回回都考咱年級第一的那哥們。”

尹煦想了想:“哦,好像有點印象,他考第一,我也考第一,倒數第一嘛。”

“對對對,你倆成績全校最穩定。”

潘哲帥被這話逗樂了。

“這學習好就是不一樣啊,你看看人家現在混得多風生水起,上市科技公司CEO,都跟咱們不是一個階級的了!”

尹煦隨口搭了句:“是麼,哪個公司啊?”

“星確啊!就那個旗下出了好多款大爆遊戲的公司,我身邊有幾個朋友天天都在玩他們家的《X影》呢!”

“臥......”

槽?

尹煦驚訝得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X影》這麼牛逼的遊戲居然是沈確公司做出來的?

他五分鐘前還玩得賊他媽起勁......

尹煦正暗自感慨著,又聽到潘哲帥繼續說:

“對了,沈確今天來了我還真挺意外的,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參加咱們的聚會呢。這麼多年沒見,他好像也沒啥變化,還是跟以前一樣,帥得讓人生氣。來了誰也不理,就一直盯著門口看,吃飯時也是冷著個臉,不知道的,還以為誰高中時欠了他幾個億忘了還。”

“要不是因為今天是他生日,大家非要留他吃了蛋糕再走,他怕是一分鐘都不想多待了。”

“他生日這事你們都記得?”尹煦驚訝。

“嗐,今天不是教師節嘛,我們就把班主任老唐也給請來了,是她跟我們說的。”

潘哲帥解釋道。

“我真服了,沈確真不愧是老唐最得意的門生,不然誰他媽過了十年還記得這傢伙的生日跟教師節是同一天啊——”

“A108!喂,你等的蛋糕好了!”

店員突如其來的一嗓門把尹煦嚇得一個激靈,他忙扭頭應了聲:“好的好的,這就來!”

電話那頭的潘哲帥跟著問:“老尹,你跟誰說話呢?”

“沒誰,你聽錯了,我還有事要忙,不說了,先掛了啊。”

尹煦匆匆結束通話電話,生怕被潘哲帥發現什麼端倪。

他斂下心緒,到前臺提起那個十多寸的蛋糕轉身就要走,店員卻叫住他:“喂!還有賀卡你忘了拿!”

“哦哦。”

尹煦趕忙回身接過店員遞過來的一張生日賀卡,不經意就瞥見了上面寫的內容:

【祝:

沈確同學,二十八歲生日快樂!前程似錦!

鹿禾三中2013屆七班全體同學敬上】

剎那間,像是有一道閃電直擊尹煦的腦門,令他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沈確。

鹿禾三中那個大名鼎鼎的年級第一。

一分鐘前這個名字還出現在自己和潘哲帥的閒聊中,此時正靜靜地躺在手中的生日賀卡上。

所有零碎的資訊瞬間連線在一起,讓尹煦意識到大事不妙:

他要以外賣小哥的身份在十週年同學聚會上給這位老同學送生日蛋糕。

可去他媽的吧。

尹煦騎著小電驢跟著導航的指示朝訂單目的地奔去的時候,腦子裡一團亂麻。

更不妙的是,頭頂堆積的烏雲終於再也兜不住雨水,天空突然像是裂開無數道口子,伴隨著一陣轟鳴的雷聲,暴雨傾瀉而至,嚇得街道上的行人們立馬逃到各個店鋪的屋簷下避雨。

靠,怎麼偏偏這個時候。

尹煦一邊狼狽地迎著狂風驟雨在馬路上疾馳,一邊咒罵著老天不解風情。

要讓他像只落湯雞一樣去見自己的老同學們,那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不知是風太冷還是雨太涼,尹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自覺地打著顫,握著車把手的指節微微泛白,胃裡翻江倒海,一陣一陣地抽痛著。

雨水不間斷地拍打在他臉上,尹煦的知覺漸漸麻木。

紅燈和綠燈在雨幕中交錯閃爍,他幾乎分辨不清,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尖銳的車鳴聲!

“嘀———”

他下意識扭頭看去,在迎面撞來的那道極致白光中閉上了眼睛......

他這是......被車撞死了?

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都說人在死前的那幾秒裡會經歷一回走馬燈。

尹煦乖巧地等待了片刻,卻什麼都沒看到,眼前只有一片靜謐的純白。

就像翻開的參考答案上寫著個“略”字。

他忿忿地想:

媽的,連最後這幾秒的過場動畫都要給我略過了,這摳門的老天爺還真是會替我的人生節省經費。

但轉念又一想,他這操蛋的人生也沒什麼好值得回顧的。

倒不如早點喝了孟婆湯轉世投胎去。

反正他沒結婚沒物件沒存款,毫無牽掛。

只是可憐了家裡養的小貓又要變成失去主人的流浪貓了......

嗡——

飄遠的思緒戛然而止,大腦仿若一臺突然停止放映的老舊電視機。

耳邊漸漸傳來一陣忽遠忽近的呼喚,就像是蒙上了一層模糊音效,聽著有些不太真切:

“尹哥!”

“老尹!”

“尹煦!”

“......”

尹煦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想回答卻應不了聲。

他只覺得自己的腦門隱隱作痛,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嗓子乾渴,面部灼熱,像是在被什麼炙烤著一樣。

這是哪兒?

他該不會正在地獄接受惡鬼們的處罰吧?

“靠!叫不醒他怎麼辦?”有人在說話。

“不至於吧?不就是被個破易拉罐砸到腦袋暈倒了,還他媽是個空的,老尹什麼時候這麼不抗揍了?”

另一人說。

“沒辦法了,看來只能進行人工呼吸了!宋星允你快上!”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敢!尹哥醒來非宰了我不成!”

“你個慫貨!”那人罵道,“嘖,事已至此,為了兄弟,只能犧牲我的人生初吻了!”

千鈞一髮之際,尹煦總算是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就看到一張越湊越近的人臉,尹煦二話沒說,嚇得一拳猛砸了上去。

“哎喲臥槽!”

被他揍的人捂著鼻子跌坐在地上,悲憤控訴:“尹煦你丫就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嗎?”

尹煦躺在地上,意識漸漸明晰起來。

身下粗糙的水泥地面硌得他背骨泛疼,頭頂的那輪驕陽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他只能眯著眼,努力分辨著面前這人的模樣。

這個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少年頂著一頭不知道噴了多少髮膠才堆起來的刺蝟頭,額前還騷包地挑染著幾縷彩色的髮絲,綠的藍的紅的夾雜在一起,像是Tony不小心打翻了調色盤糊弄上去的,十分具有視覺衝擊力。

這人見尹煦盯著自己發愣,隱隱察覺他有些不對勁,忙湊過來問:“老尹,你還認得出我是誰嗎?”

尹煦:“......潘哲帥?”

潘哲帥一喜,還沒來得及應下,就又瞧見尹煦動了動嘴皮子:“你的死相真他媽難看。”

潘哲帥:“......”

“滾蛋,老子才十七,離死還早著呢,你可別咒我!”

潘哲帥說著,抬手十分得意地順了下自己直衝天際的刺蝟頭。

“再說了,我潘大帥就算是死了,那也是全宇宙最帥的死鬼。”

“嘔。”

一旁的宋星允故作誇張地捂嘴以表嫌棄。

“我看分明是臉皮最厚的死鬼,你說是吧,尹哥?”

尹煦卻沒接話。

他看著眼前無比熟悉又陌生的兩人陷入深深的震驚中。

潘哲帥和宋星允。

他高中時期關係最鐵的兩個哥們,此時正穿著鹿禾三中那套萬年不變的運動衫校服,頂著年代感十足的葬愛家族髮型,變戲法一樣出現在他面前,與記憶中青澀的少年模樣別無二致。

而此刻尹煦連嘲笑這兩人奇葩造型的心思都沒有了,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分外不對勁、不真實。

一種微妙的認知隱隱湧上他的心頭,他望向二人,確認道:“現在......是哪一年?”

潘哲帥整理著髮型,不明所以地答:“2011年啊。”

“9月1號。”宋星允跟著補充。

尹煦聞言猛地坐起身,二話沒說狠狠揪了一把潘哲帥的臉皮。

“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潘哲帥沒出息地尖叫起來。

“臥槽,這手感......”

尹煦一時間心情複雜。

這不是在做夢,他好像真的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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