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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劍修湧入那座本就不大的三尺小鎮,自然也就人滿為患了。
小鎮客棧,早就換了一撥又一撥主人,最先入小鎮得以得一間廂房的,住了沒多久,便能聽到門外有人敲門,開門之後,來人往往會笑眯眯商量是否能將房間讓出,說是商量,只是說話的時候,來人往往會將腰間代表身份的腰牌露出,或是會不經意間將自己的劍氣抖露幾分,反正還是商量,至於你願不願意跟我商量,那就看你的意思了。
大多數人看到這麼個局面,那還猶豫什麼,當然是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了,出門在外,與人為善嘛。
是我這個人古道熱腸,常懷善心,與人為善,但絕不可能是我怕了你。
這種東西,心照不宣,不到萬不得已,不管是來要房的來人,還是那個讓出房間的傢伙,都不會說破的。
不過來人住下之後,很快就要變成另外的一個讓房人,因為這隨著時間推移,又會來人嘛。
所以在小鎮的幾家客棧裡,這些日子不斷重複上演這樣的事情,說起來,有些荒誕,但更多的是好笑。
正午時分,有一行數人,從小鎮外來到小鎮,進入一間客棧之後,雖說得到了這裡早已客滿的答覆,但還是敲開了兩間客房的門,要來了兩間客房,但兩間客房雖說能夠安置這邊的大多數人,但卻還有一個女子劍修難以安置,領頭的中年劍修返回櫃檯那邊,丟下兩枚天金錢,詢問客棧掌櫃的,這客棧裡住的都是些什麼人。
客棧老闆早就是人老成精的人物,況且這些天來來去去,早就看了不止一樁這樣類似的事情,此刻自然知道對方問的是什麼,一番思索之後,才輕聲道:“二樓最左邊,住得是祖孫三人,看起來……”
話說一半即可,用不著非要說透,中年劍修點點頭,再次丟下兩枚天金錢,之後中年劍修看了一眼本就在二樓那邊站著的一個婦人。
婦人點點頭,會意之後,便去敲了那邊的門,開門的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嗡聲嗡氣地開口問道:“何事?”
婦人微笑開口,說起來意之前,先客套了幾句,不過見對面漢子彷彿不太感興趣,最後只好開門見山,說起了要讓對方讓出房間的意思。
漢子直白問道:“房讓給你了,我和我娘去哪裡?”
婦人聽著這話,神色一凝,眉目之間明顯有些不悅,這種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你偏偏要點破,讓自己沒了臉面,又是為何?
不過既然都已經開口,婦人自然不會因為對方這麼一句話而打退堂鼓,她拿出一袋子天金錢,微笑道:“道友可另尋別處,這袋子天金錢,算是補償……”
話還沒說完,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抬頭看著自己爹爹,不滿道:“爹,祖母讓你好好說話,別惹事。”
漢子無奈,低聲道:“知道了。”
說完這句話,漢子抬眼看向眼前婦人,問道:“非讓不可?”
婦人笑道:“道友最好還是讓讓。”
這一次漢子還沒說話,不遠處的那個女子劍修便已經朝著這邊走來,一邊走著一邊說道:“常師姑,咱們好脾氣,可這位不見得是啊,其實用不著這麼費口舌啊。”
漢子皺了皺眉頭,自然是聽出來了眼前女子言語裡的夾槍帶棒。
要是年輕一些,他倒是可以耐著性子聽聽,畢竟眼前的女子,雖然說話不好聽,但是其實長得還行,不過這會兒都到了這把年紀,媳婦兒早娶了,小閨女也有了,再看這世上的女子,就算再美,也就那樣罷了。
因此漢子很快便蹲下身,在小閨女耳邊說了句話,後者一臉狐疑,漢子無奈道:“去給你奶奶說,算爹欠你一串糖葫蘆,好不好?”
小丫頭搖搖頭,眼裡滿是狡黠,很明顯,這小丫頭是坐地起價了。
漢子伸手想去揪這小姑娘的耳朵,小丫頭也不躲,只是說道:“爹,你要想好哦。”
漢子的手都已經舉到了一半,聽著這話,只能嘆著氣收了回去,這丫頭其實心思遠沒有外表看著那麼單純,她心裡跟個明鏡似的,只要自己祖母還活著,自己這老爹,就別想著收拾她。
哦,即便祖母不在了,自己孃親還在,當爹的也不敢收拾她。
漢子低頭洩氣道:“那就兩串。”
小姑娘嘿嘿一笑是,伸手跟自己爹爹拉鉤,然後很滿意地說道:“那就說好了哦。”
之後小姑娘轉身進屋,漢子這才站起身來。
他跟自家閨女其實說話是浪費了些時間,那邊那個女子劍修早就不滿了,等著看他站起來,就要說話,漢子卻搖頭道:“去把說話管用的叫過來,讓房可以,卻不能跟你們這些女子談。”
女子劍修冷笑一聲,剛要開口,身側的婦人就拉了拉她的衣角,輕聲道:“稍等。”
這種事情,不管怎麼看,都是他們不佔理,要是能不動手就解決,是最好的結果,所以這會兒哪怕是叫自家師兄過來,其實對她來說,都沒什麼關係。
出門在外,動不動就要打生打死的,其實不好。
女子劍修冷哼一聲,沒有多說。
這邊婦人很快帶來了那位領頭的中年劍修,後者面無表情,對於這個麻煩的漢子,沒有什麼好態度。
漢子倒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說道:“房間不夠了,你們又來得晚,所以想要我們先來的房間,也不算是硬搶,這不還給錢了嘛,傳出去也不是太糟糕的名聲,所以看起來,沒多大個事,不過……你他孃的出身西巷宗,就能想做這事,就做這事兒……”
話音未落,漢子驟然一步踏出,渾身上下的氣機流轉,直接便到了那中年劍修身前,重重一拳砸出。
那中年劍修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但畢竟是修行多年,到底身上有些修為在的,在剎那之間,他還是祭出了自己的本命飛劍,橫在兩人之間。
不過那漢子看到這柄本命飛劍的時候,卻沒有收拳打算,還是一拳重重砸出,直接砸上那飛劍的劍身之上,飛劍瞬間哀鳴一聲,被這一拳砸的撞向那中年劍修,後者更是直接撞碎二樓欄杆,跌落到一樓大堂。
另外一邊,同行的那些劍修看到這一幕,也沒有猶豫,立馬便拔劍朝著漢子這邊殺來。
漢子面無表情。
只是一步踏出,一把抓住最前面的那個劍修的衣領,直接便丟了出去。
之後第二個也好,第三個也好,都是如此。
到了此刻,客棧一樓那邊,好像憑空下了一場雨。
只是這場雨可比遭了一場冰雹還要嚴重。
一樓大堂,早就是一片狼藉。
不少修士聽到聲響,紛紛朝著這邊觀望,但是最後都沒人出手。
就在這會兒,那個去而復返的小姑娘來到房間門口,大聲喊道:“爹,祖母說了,不管是誰攔著她見綠亭劍仙,打死都不嫌多!”
漢子嗯了一聲,示意知曉了。
既然自己孃親都沒阻止,那這漢子出手就更加沒有顧忌了。
一個個劍修被他抓著丟出,雖說沒有重傷,但反正得在床上躺個三五個月了。
客棧外,正好是一家臨街酒樓,有兩個男子坐在窗邊,正好就能聽見這邊客棧的動靜,當然同時也能看到些光景。
一身黑衫的年輕男子微笑道:“西巷宗可不算差了,頂尖算不上,但肯定是一流宗門,聽說他們宗內這一代出過一個頂不錯的年輕劍修天才,叫啥來著?”
另外一個青衫年輕人漫不經心說道:“田續。”
眼見黑衫年輕人看向自己,青衫年輕人淡然道:“早兩年碰到過,出了半劍,這傢伙就頂不住了,然後屁顛屁顛跟了我一路,整整半月,都想讓我指點他幾句。”
黑衫年輕人嘖嘖道:“所以你主動出劍了,為啥?”
“當時修行界裡不知道是誰傳出來的說法,說是什麼當世劍修一道,上頭劍仙林立,在門外,並肩兩人,田中野草。”
青衫年輕人說這話的時候明顯不是很高興,什麼他孃的並肩兩人,田續那王八蛋,再修行一百年,能看到老子背影嗎?
黑衫年輕人憋著笑,轉移話題問道:“別的不說,那出拳人身份你能猜出來嗎?敢不把西巷宗放在眼裡,這麼悍然出手,可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尋常修士啊。”
青衫年輕人皺眉道:“我上哪兒知道去?不過我倒是很清楚,這老哥應該不是劍修。”
黑衫年輕人嗤笑道:“屁話。”
“打個賭?”
黑衫年輕人忽然笑道:“賭半個時辰內,我能不能知道他的一切訊息?”
青衫年輕人問道:“賭什麼?”
“要是我贏了,你小子到時候就大喊一聲,鬱希夷不如陳朝,咋樣?”
陳朝嘿嘿一笑,也是,除去這兩個年輕人外,恐怕天底下很少有人會這麼無聊設立這麼個賭局了。
鬱希夷冷笑道:“賭就賭,你要是輸了,你就說陳朝差鬱希夷遠矣。”
陳朝點頭,“好。”
剛吐出這個字,陳朝便伸手出窗外,招了招。
鬱希夷一怔。
不過片刻,便有個中年人從樓外來到兩人身邊,躬身對陳朝行禮,“見過鎮守使大人,見過鬱劍仙。”
陳朝點點頭,說道:“那漢子的資料給我一份。”
中年人低頭找了找,找出一份檔案給眼前的陳朝,陳朝翻看了幾眼,然後朝著對面的鬱希夷揮了揮。
鬱希夷面無表情,吐出四個字,“你真噁心。”
陳朝嘿嘿一笑。
然後他把手上的檔案遞給了眼前的鬱希夷,自顧自說道:“天南的一座宗門宗主,居然是個忘憂武夫,我還以為這方外的忘憂武夫,就只有陳萬年一人呢。”
鬱希夷跟陳朝相識這麼久了,自然是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直接點破道:“你又想著拐到你手上?”
陳朝皺眉道:“鬱道友,怎麼這麼說,我這是為國掄才,大公無私。”
鬱希夷豎起中指,一切都在不言中。
意思很明確,別裝了,咱們哥們之間,誰還不知道誰啊?
陳朝揮了揮手,讓那人離開,眯眼問道:“你想讓綠亭劍仙為你出劍逼劍宗宗主出關,想好法子了嗎?”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起這個,鬱希夷就頭疼不已。
他這輩子練劍還算是不錯,但是除去這個之外,別的事情,是真的沒啥擅長的,跟人打交道,更是如此。
陳朝笑著說道:“要讓人幫你的忙,你不得首先幫一下別人?”
鬱希夷挑眉道:“怎麼說?”
“老劍仙蹉跎一甲子,最後為啥放出這麼個訊息?肯定是有些未了之事,你要是幫著做成了,老劍仙不見得就一直不鬆口。”
陳朝輕聲道:“不過老劍仙要做成啥事,可不好說。”
鬱希夷說道:“除了找個弟子之外,難道還有別的?”
楊綠亭作為一位大劍仙,這到了最後的日子,肯定是不希望一生的劍道所得最後被自己帶到墳裡去的,但實際上最好的傳承者是鬱希夷,不過鬱希夷都到了如今這個地步,肯定不願意再去走那綠亭劍仙的路。
所以這件事,其實很麻煩。
陳朝眯眼道:“除去這個呢?沒看到這檔案裡的東西嗎?這老哥的孃親當年可是一見綠亭劍仙誤終身,也是,年輕時候,青衫仗劍,可太風流了,沒幾個姑娘喜歡都說不過去。只是話又說回來,有姑娘喜歡他,難道老劍仙就沒什麼想見的人?”
陳朝嘆了口氣,有些話說的不直白,眼前的傢伙是不會聽進去的。
鬱希夷問道:“你有線索?”
陳朝點頭道:“我已經找人去辦了,不過你小子可別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了能讓你跟我去做那件要掉腦袋的勾當。”
“要是旁人,在這件事上,我可能不會做什麼,因為一旦做什麼,就會被認為別有所圖,但對你,我開門見山跟你說,你破境我是希望的,但你破境之後,跟不跟我走,其實都無所謂。”
陳朝笑道:“因為你不去,我一個人也行。”
“想得美!”
鬱希夷瞪著陳朝,“那樁事情你不帶上我,就說明你心裡沒我這個朋友。”
陳朝微笑不語。
有些人他是很樂意交朋友的,就像是眼前的鬱希夷,就可以掏心窩子,不必藏著掖著,有話直說,就很舒服。
鬱希夷忽然問道:“那老哥哥不是說有過道侶嗎?還真還有個念念不忘的女子?”
陳朝好奇道:“老哥哥?”
鬱希夷理所當然說道:“都是劍修,又是這把年紀了,我叫一聲老哥哥有問題?”
饒是陳朝,對於鬱希夷的這腦回路,也是佩服不已。
不過陳朝沒有糾結這件事,而是說道:“人嘛,別管是什麼身份,其實都是人,有這麼一兩個放不下的女子,放在心裡一輩子,也是說得過去的。”
鬱希夷問道:“那你有嗎?”
陳朝斬釘截鐵道:“沒有!”
這之前雖說鬱希夷是個適合掏心窩子的人,但可不能什麼都對他說啊,就像是這種話,就只能咬死,也只能咬死。
不過鬱希夷也只是哦了一聲,沒有追問。
之後兩人喝酒,碰杯不停。
酒樓嘈雜,本來是一堆來自天南海北的劍修在聊那位綠亭劍仙,但不知道怎麼的,說著說著,便從那邊的話題轉移到了陳朝身上,說起這位年輕的鎮守使大人最近行事。
漠北那邊的事情還沒如何傳揚開來,眾人只是談及之前陳朝所做那些事情,眾人聊的津津有味,其中有位劍修直白說道:“當時三溪府覆滅之際,我正好路過三溪府,看到那位年輕武夫離開,一身煞氣,打不住的,這樣的人,手中的鮮血太多,作孽太多,註定活不長的。”
那劍修一開口,其餘人都沉默下去,沒人敢附和什麼,這不是當初了,方外可以隨意談論那位少年的時候了,如今那少年不是少年了,也不是無足輕重的一個武夫了,當世之中,論武道修為,估摸著他已經獨佔鰲頭,再說境界,放在整個方外,能勝過他的,大概也只有寥寥幾人。
但很明顯,那寥寥幾人,都不在場。
他們這會兒隨意評論倒是沒什麼,誰能保證事後這話不會被傳到那年輕武夫耳朵裡?依著那年輕武夫睚眥必報的性格,之後這說過他壞話的,有一個能討得了好去?
所以一時間,酒樓裡鴉雀無聲。
鬱希夷壓低嗓音笑道:“姓陳的,你果真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陳朝同樣皺眉低聲道:“他孃的,到底是誰在害我風評?”
鬱希夷憋著笑說道:“別他孃的說屁話了,就衝著你這動不動就滅人宗門的舉動,誰不把你當魔頭看?”
“我殺的人,滅的宗門,哪一座不是該滅的?世人誤解我太多!”
陳朝剛說完這句話,忽然肩膀那邊就被人莫名一拍。
陳朝疑惑地抬起頭,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中年劍修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兩人身側,此刻他就瞪著一雙醉眼看著陳朝。
陳朝問道:“道友有事?”
那劍修搖搖晃晃,眼裡有些恨鐵不成鋼,罵道:“真當那年輕武夫是什麼好人?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學著他的穿著,也是想做這麼個人?”
本來那邊已經沒了聲音,此刻這個劍修一開口,自然就吸引來了所有人的視線,人們也就注意到了這個黑衫年輕人。
看打扮,的確是和那位名震天下的武夫差不多,但可沒人會覺得此人就是那位年輕的鎮守使。
畢竟這他孃的要是那年輕武夫能隨便遇到,那他們的運氣也太好了些。
而且不是聽說那武夫往北邊去了嗎?
不過雖然沒人把眼前的陳朝當成那位武夫,還是有些人皺了皺眉,當下雖說是有不少年輕人視那位年輕鎮守使為偶像,所以刻意模仿對方穿著,但那也是別人的自由,其實萬萬沒有理由去這麼說些什麼的。
在這世上,看到了不順眼的事情,就要去說幾句的話,那麼還是很招人厭的。
況且這穿著一事,根本無關對錯,就算是指責,好像也沒有立場。
唯獨能找出來的立場,就是大家認為那位年輕鎮守使不算是什麼好人,所以不要學。
鬱希夷這會兒一直看著陳朝,臉色極為精彩,其實更多的還是笑意,他正在死死憋著,但也不確定什麼時候回憋不住。
結果馬上,他就看到自己對面那傢伙,被人這麼無端指責了一通,竟然也不生氣,而是站起身,十分謙遜說道:“前輩教訓的是,晚輩這次回去,就換身打扮。”
那醉醺醺的劍修顯然十分滿意,站在陳朝面前,張了張嘴,想了半天,還沒說出啥來,倒是一嘴酒氣,給陳朝燻得不輕。
最後他還是憋出幾個字,“孺子可教也。”
陳朝苦笑不已。
那邊的鬱希夷這會兒是實在憋不住了,把頭埋在桌上,整個人不停顫抖。
之後陳朝甚至還和那劍修喝了幾杯酒,等到對方離開之後,陳朝重新落座,看著仍舊在不斷抖動的鬱希夷,問道:“真的這麼好笑?”
半晌之後,鬱希夷才艱難抬起頭,低聲笑道:“這你都能忍?不直接給他一下子,然後告訴他們,老子就是陳朝?就這麼吃了個啞巴虧,這好像不是你這位大鎮守使的行事風格。”
陳朝喝了杯酒,淡然道:“他拍了拍我肩膀,說了這麼一句話,也不算太過分,我就得把他腦袋擰下來?”
“嗯?”
鬱希夷挑了挑眉。
陳朝嘆氣道:“要真是這樣,老子這魔頭身份就算是坐實了。”
鬱希夷恍然大悟,“原來還是害怕旁人說你是魔頭。”
陳朝搖頭,坦誠道:“不是如此,是真沒必要,我殺人也向來殺的是該殺之人,或者非要殺我之人,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情,要是發生在我身上一件,我就得殺個人,你看著吧,整座神都都不夠堆屍體的。”
鬱希夷笑眯眯道:“不過他事後要是知道曾拍過你這位鎮守使大人的肩膀,還以長輩的語氣說過這麼一番話,會不會輾轉難眠,甚至害怕你報復,為了不牽連宗門,而自殺謝罪?”
陳朝說道:“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說完這句話,陳朝揉了揉臉頰,說道:“還是有些不放心,所以問問,你真遇上了劍宗宗主,讓他做磨劍石,你真能全身而退嗎?”
陳朝問的不是你當真能借著他破境,而是問的鬱希夷能不能活下來。
“不是,你真以為他會一劍殺了我?我又不傻,是知道這老哥哥不會出劍殺我,才敢肆無忌憚的對他出劍,拿他做磨劍石的。”
很顯然鬱希夷對老哥哥這個稱呼已經駕輕就熟了,甚至在提及劍宗宗主的時候,也已經開始用老哥哥來稱呼了。
陳朝有些無語,只能給鬱希夷豎起大拇指,別的事情,說不出來,沒臉說。
……
……
小鎮里人多了,總是要發生些事情的,像是之前那漢子對整個西巷宗的劍修出手,就很快傳了出去,西巷宗家大業大,自然朋友也多,自然而然的,被那邊那些劍修叫著就要去那客棧那邊討個公道,但到了門前,那邊漢子說的直接,人打了,就這樣,臉面沒了就沒了,但你們想找回場子,可以,那就看看你們的拳頭夠不夠硬。
要是沒那麼硬的拳頭,就別過來找麻煩。
到了這會兒,人們才知道這是一位忘憂境的純粹武夫,但不知道漢子身份,就把他預設當作大梁一脈,反倒是不敢如何做事了。
這武夫踏入忘憂了,了不得,但更了不得,是他身後還有個脾氣和武道境界都更高的年輕武夫嗎?
於是這件事不了了之。
整座客棧,倒是也沒誰不開眼去找那邊漢子的麻煩,反倒是那個小丫頭在門口看了自己老爹一眼,後者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的承諾,很快便出去買糖葫蘆了。
只是當小半個時辰之後,漢子回到客棧的時候,神色複雜。
他手裡拿著一封信,拆開過。
回到廂房,漢子看著躺在床上沒什麼精神的老孃,想了想,才輕聲開口道:“娘,找到綠亭劍仙了。”
其實剛出門之前,漢子就想了很多,畢竟這次出門,是陪著自己孃親去見她朝思暮想了幾十年的綠亭劍仙,這事兒對孃親來說,當然是好事,但對已經故去很多年的爹來說呢?
自己這個做兒子的,陪著孃親去見孃親朝思暮想的另外一個男人,漢子怎麼都覺得不得勁,甚至於下次再給老爹燒紙,他都覺得沒啥底氣了。
這是做兒子的該做的?
嘆了口氣。
但想了想,這畢竟是自己孃親最後的願望,要是不讓她得償所願,只怕老孃最後死了也會死不瞑目。
畢竟這些年來,孃親雖說是念著那位綠亭劍仙,但其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還是把整個家都照料的井井有條。
想到這裡,漢子才算是說服了自己。
老嫗本來沒什麼精神,聽著漢子這話,就來了精神,翻身坐了起來,看向漢子,問道:“在哪兒?”
漢子遞過信去,輕聲道:“信上說,綠亭劍仙就住在臨水街那邊的一座小院裡。”
這信是剛出門的時候外面有人交給他的,沒說什麼別的話,但看了一眼信封,發現上面的印章寫有鎮守使三個字的時候,他其實就知道這是誰給的了。
至於為什麼知道他這一趟是來做什麼,為什麼幫他打聽訊息,其實漢子都不意外。
無法是給出個他拒絕不了的香火情。
漢子當然知道這不是一切,但這麼個開端,他卻沒辦法阻止。
同是方外武夫,其實他和陳萬年的交情不淺,即便陳萬年如今已經到了神都做官,其實兩人都還有書信往來。
書信之中,自然也就免不得談論起來那位名震世間的年輕武夫,其實談論的時候,漢子也沒想過陳萬年能給什麼中肯的評價,畢竟對方如今在大梁為官,總不能如此吧。
但他也知道依著陳萬年的脾氣,肯定是不會昧著良心說陳朝什麼好話。
可最後陳萬年的信裡,對那位年輕武夫推崇的無以復加,這讓漢子有些意外。
畢竟陳朝在外面的名聲,不是這般。
不管外人說什麼,但實際上對於漢子來說,都得親眼見過,相處之後,再做決定了。
不過如今那位鎮守使主動示好,漢子並未覺得如何感激,反倒是對這個不曾謀面的鎮守使,生出了些不好的看法。
此人,心機深重。
但這都是題外話了。
此刻自己孃親看完信之後,連說了三聲好好好。
然後居然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嚷道:“青兒,把畫帶上,咱們走!”
小姑娘剛吃下最後一顆山楂,含糊不清答道:“好……”
然後這小姑娘就去拿來那裝畫的木盒,抱著攙扶祖母準備出門。
漢子往前走了兩步,攙扶起自己孃親,“娘,我陪你去吧。”
老嫗一把掙脫漢子的手,嘟囔道:“帶兒子去見他,這算個什麼事兒?”
漢子站在原地,張了張口,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話不傷人,但結合著這幾十年的光景,其實很傷人。
老嫗好像也明白了些什麼,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了一眼身後的兒子,動了動嘴唇,輕聲道:“知道你心裡不太滿意,覺得自己老孃這輩子都念著一個旁人,對你爹來說,不公平。但你要知曉,一個女子心底念著某人,不見得就是情愛,想的也不是如果當初我要是嫁給他就好了,從而這輩子一直在後悔嫁給了旁人。你仔細想想,若是當真如此,這些年,你爹會看不出來?他要是看出來了,依著他的這個脾氣,為何又能和我做這麼多年夫妻?”
漢子疑惑道:“那為何孃親會對此事……”
老嫗冷哼一聲,“我無愧於心,但就不讓我心中有念想了?本就是數著日子活的年紀了,最後個小願景,就算你覺得過分了,我也要做。”
漢子說不出話來,只是沉默片刻之後,忽然燦爛笑道:“孃親,你去吧,見過之後,咱們回家。”
老嫗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兒子,雖說有些不解,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
……
臨水街最角落的那座小院,其實已經破敗不堪。
佝僂著身子的老人蹲在地面,看著那些先從石磚縫鑽出,繼而將整塊石磚都頂開的野草,動了動念,身前便有大片野草直接從斬開,斬開之後,更是不停,在老人的一念之間,那些野草,在剎那間便變成齏粉。
但一念之後,老人就搖了搖頭,好似是覺得此事沒什麼意思,於是就不想做了。
他慢悠悠走到臺階上,一屁股坐下,然後隨手扯了一根野草叼在嘴裡,仰起頭,頭頂的屋頂,有個大洞。
老人悵然一笑。
所有人都在傳言他這位老劍仙是否家鄉就在此處,但其實不是,但這處宅子,的確是他的。
當時年少離家,練劍修行,飄蕩幾十年之後,回去一看,家裡已經是破敗不堪了,從此也就當自己沒有家了,之後的這些日子,他到處遊歷,什麼地方都去過了,可也什麼地方都沒有什麼歸屬感,直到某一日來到這座小鎮,走了幾日,覺得不錯,於是便在此落腳,之後更是買下這座宅子,之後的日子,雖說還是常常離開,但卻還是隔些年便回到此處落腳。
直到甲子之前,被人圍殺,被劍宗宗主救下,而後便在劍宗蹉跎一甲子,其實他之前一直說是和對方較勁,但實際上不止是這樣,除此之外,他其實也為了報恩。
他是出了名的古道熱腸,愛替人出頭,既然如此,有朝一日旁人幫了自己,自己為什麼不報恩呢?
所以在劍宗的一甲子,他不後悔。
也從來沒有怨過誰。
但到了如今這個時日,他風燭殘年,馬上就要死了,總要找個地方故去吧?
劍宗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也不是自己的家,所以最後他才會回到這座三尺小鎮。
至於來這裡除去等死之外,也的確是想著將自己的一身所學傳承下去,之前看到鬱希夷,覺得他是個好選擇,但他隱約覺得應該不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這幾日,他在小鎮轉悠,看著那些不遠千萬裡過來的劍修,想要選一個,但實際上真是一個都沒選中。
老人嘆了口氣,這倒是有些遺憾。
不過遺憾就是遺憾,天底下只怕沒誰不遺憾。
他渾濁眼神看著院子裡的雜草,只覺得有些累了。
但就在這時候,那本就沒有上鎖的破敗木門被人推開,一個小丫頭蹦蹦跳跳從外面走了進來。
她在雜草裡四處觀望著,最後才看到了坐在屋簷下臺階上的老人。
“祖母,有人!”
她扭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然後門口那邊,有個老嫗才緩緩走進來,她同樣佝僂著腰,懷裡抱著一個畫軸。
老人抬頭看了一眼老嫗,然後就移開視線。
“綠亭?”
老嫗沉默片刻,但終究是猶豫開口。
雖說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什麼,眼前的老人也不是當初那般風采,但老嫗還是覺得他就是那個當初自己見過的青衫劍仙。
老人沒說話,就是百無聊賴的嚼著嘴裡的野草莖。
“綠亭?”
老嫗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老人面前,試探開口。
老人這才抬起頭來,不耐煩說道:“一直叫什麼,我是不是,你自己沒長眼睛?”
這不是什麼客氣的言語,那小姑娘聽著都皺了皺眉頭。
反倒是那老嫗,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方才笑了起來,是了是了,這就是那位名動天下的綠亭劍仙了,年輕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現在老了,也沒變。
老嫗看著眼前的老人,然後緩緩將手裡的畫在地面攤開,然後又從懷裡摸出一隻玉筆,自顧自說道:“當初你說你不喜歡我,我說沒關係,只求畫你一幅畫像就好,你當時答應了,可你耐心實在是不夠,才畫了一大半,你就著急要走,讓我一直心心念念把這幅畫畫完,這會兒再見,好了,你可不能再跑了,我要給它畫完。”
老人原本不以為意,但聽著這番話,還真想起了當初的往事,他想起來,曾經是有那麼個女子,是個極好的畫師,說喜歡自己,但自己當時醉心於劍道,自然對她沒半點想法,於是那女子退而求其次,就說要畫一幅他的畫就好,當時他想想覺得沒什麼就答應下來,但待了半個時辰,覺得沒意思,就御劍離開,卻沒想到,就是這麼一樁小事,眼前這老嫗卻唸了半生。
“你這輩子都在想著這事兒?”
老人有些好奇。
老嫗輕聲道:“是啊,沒畫完的畫啊,自然是要畫完的,兒子說我一輩子唸叨著你,是喜歡你,是,這不假,但是我想做的事情,是畫完這幅畫啊。我是個畫師,畫不完一副畫,怎麼會開心?”
老人沉默不語,最後吐出兩個字,“你畫。”
老嫗低著頭,時不時又看了老人幾眼,最後竟然老淚縱橫,手顫顫巍巍拿著畫筆,嘟囔道:“不是了,不是了,你不是當初的綠亭了,我也畫不出那幅畫了……綠亭,這幅畫我停了半輩子,畫不下去了……”
老人扯了扯嘴角,本來打算譏諷開口說幾句話,但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句,“對不起。”
可就是這三個字,讓老嫗瞬間抬頭,她看著老人,眼神複雜,看了好幾眼,最後竟然是大笑起來。
“哈哈哈……”
老人一頭霧水,問道:“你笑什麼?”
“綠亭是不會這麼說話的,你這麼說話,就說明你不是你了,你都不是你了,我何必還執著?!”
好似那對不起三個字,瞬間讓眼前這老嫗的心境明朗起來,她站起身,連那幅畫都不去看了,而是牽起自己那孫女的手,笑著往外面走去。
老人看著老嫗背影,嘀咕道:“什麼瘋婆娘?”
在老人看來,這老嫗整個都透露著莫名其妙。
看著老嫗離開,老人也沒有太多心思,正要轉身返回屋簷下坐著,這邊又來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認識,另外一個,不認識。
鬱希夷看了陳朝一眼,沒說話,心說你不是說一切都辦好了嗎?怎麼這老哥哥的相好沒帶來?
陳朝給了鬱希夷一個放心的眼神。
鬱希夷還是一頭霧水。
陳朝站在老人面前,拱手道:“晚輩大梁鎮守使陳朝,見過前輩。”
老人眼皮子都不抬,自顧自說道:“就是你要去殺妖帝,還讓那小子覺得可行,來找老夫出劍?”
陳朝一怔,殺妖帝?
他轉過頭看了一眼鬱希夷,後者滿臉都是我知道的表情。
陳朝扯了扯嘴角,只覺得頭大,不過他還是很快說道:“此事先不提,只問前輩一個問題。”
老人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前輩做了一輩子好事,一甲子之前險些遇難,是否在那次之後,就再也不願意做好事了?甚至是很後悔自己這一輩子做了這麼多好事?”
陳朝很平靜地看著眼前的老人。
老人皺眉道:“胡說,如今外面都這麼宣揚的?”
陳朝微笑道:“自然不是,前輩若不是如此,那晚輩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完這句話,這位年輕武夫就再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這一下子,讓在原地的鬱希夷一頭霧水,甚至老人也都沒有反應過來。
等看到陳朝當真一去不回頭之後,鬱希夷才咬了咬牙,拱手行禮,“叨擾老哥……前輩了。”
他這會兒就想去找陳朝問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怎麼莫名其妙的。
只是才轉身,老人卻忽然開口,“站住。”
鬱希夷轉頭,一臉茫然。
老人卻是嘆了口氣,嘖嘖道:“你這小子有個頂聰明的朋友,你卻是沒什麼腦子啊。”
這話說得鬱希夷更茫然了。
這是啥意思?
老人自顧自說道:“那小子一句話,只為了一個問題,老夫是否後悔當初做過的事情,若是不後悔,老夫就還該是那個楊綠亭。”
“老夫既然還是當初那個楊綠亭,怎麼就不能在最後一口氣消散前,為前景廣闊的劍道後輩再幫一次忙?”
老人自嘲一笑,“甭管你小子是不是要去殺妖帝,但既然老夫這再出劍,能有可能讓世間多出一位大劍仙,為什麼不出這一劍?”
鬱希夷恍然大悟,原來陳朝之前所說什麼人心裡念念不忘都會有一兩個女子,說的不是女子。
是自己的初心。
歷經滄桑,不改初心。
“小子,你這朋友不錯的。”
老人笑了笑,輕聲道:“要不是他,老夫就真是差點就錯過了此生能做的最後一件好事了。”
鬱希夷拱手,想說的很多,但到了這會兒,最後只是說道:“待前輩出劍。”
老人緩緩直起腰,輕聲感慨道:“老夫這一生,的確做過許多好事,但不見得每一件事都做對了,就好像是那個女子,當初老夫若是多等一會兒,或許她就不會這麼掛懷這麼多年,但好的壞的都做了,總歸還是好的多一些,既然這樣,也就不枉此生了。”
“和他比劍十二次,次次落敗,每次落敗都想著下一次勝過他,執念太重,反倒是越發不如他,這是第十三次,也是老夫最後一次出劍了……或許……結果已經不重要了,但老夫希望,老夫這次出劍,真能讓你踏入大劍仙境界……而你……”
老人看了一眼鬱希夷,笑眯眯道:“既然你小子是想著去殺妖帝,那就壞不到哪裡去,老夫這劍出得值!”
說完這句話,老人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借劍一用。”
鬱希夷心念一動,飛劍野草出現在自己身側。
老人看了一眼那柄飛劍,滿眼讚賞,果然是劍氣山的百年一劍,不錯,劍氣山的手藝還在。
不過他卻沒有握住這柄飛劍。
他自顧自想著,既然是這最後一次出劍,為你鬱希夷也好,那我再為今日來到小鎮上的所有劍修送下一份機緣!
隨著老人心念一動,一道浩瀚劍意直衝雲霄,恐怖劍氣起於老人身側,而後沖天而起,攪動雲海。
“老夫楊綠亭,在世間略有薄名,自問此生不曾作惡,反幫人不少,如今垂垂老矣,卻還想出劍一次,問問那位劍宗宗主,是否當真是劍道魁首,世間劍修無敵?!諸位劍修,若是願意助老夫一臂之力,請鬆開手中劍!”
老人的聲音衝破雲霄,整座小鎮可聞。
所有劍修都感受到了那道恐怖劍氣,聽到這話之後,幾乎有不少人立馬便鬆開了手中飛劍。
“綠亭劍仙,德高望重,我輩敬仰,晚輩願借劍!”
“晚輩願借劍!”
“晚輩願借劍,祝綠亭劍仙大勝而歸!”
一道道聲音響起,一個個劍修鬆開手中飛劍。
此時此刻,無數飛劍掠向半空,組成一條浩瀚劍龍。
老人哈哈大笑,一躍而起,踏劍而行。
“諸位,劍道有諸位在,是幸事,老夫今日能遇見諸位,更是大幸!”
老人隨著劍龍而行。
甲子間,第十三次問劍劍宗宗主!
「再次一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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