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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有個讀書人踩著那落日餘暉的最後一縷光,來到瀛洲一座偏僻郡城下的小縣城。
郡城名字一般,名為長時,但這座小縣城名字卻好聽,喚作雨前。
讀書人剛好擠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入縣城,那守門計程車卒雖說晚了半刻鐘換班,但眼見眼前的這個讀書人一臉歉意,還微笑致意,也就不覺得生氣了。
甚至他還好心提醒道:“先生,在城裡是否有親眷故舊投奔?若是沒有,那就要快些了,城裡的客棧都關門較早,去晚了只怕就要吃閉門羹了。”
不過話說到了這裡,士卒一看這讀書人甚至都沒攜帶行囊,就啞然一笑,或許這本就是城裡人氏,自己是多嘴了。
不過那穿著一身洗的有些發白的青色袍子的讀書人卻是點頭答謝,然後甚至還開口問道:“記得城裡有家小茶館,在城東那邊,名字別緻,叫做霧起山青,不知道是不是還開著?”
士卒一怔,隨即一拍腦門,得意道:“先生這是問對人了,要是換個人,保管不知道先生你說的這地方,問我算是問對人了,那茶館生意不好,不過還開著,老掌櫃人很好,我每次出門路過那邊,老掌櫃都會招呼我喝口茶再走?先生是那老掌櫃的親人?要不咱們一同過去,我反正這換班之後,就要回去,正好是順路。”
讀書人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之後他便安靜站在這城門旁,等那士卒換班之後,兩人一同前往城東。
脫下甲冑,已經換上一襲布衣計程車卒一邊走一邊好奇問道:“先生跟老掌櫃什麼關係?要是關係近,又沒什麼事情,能抽空出來,就真該時常來看看老掌櫃,老掌櫃這身子雖說看著還康健,但是也這麼多年了,說不準的。”
讀書人微笑道:“算是遠房侄子,住得遠了,在長坂郡那邊,過來一趟不容易。”
士卒煞有其事點點頭,“也是,隔得太遠,這中間山路也不好走,不過這幾年已經好很多了吧?至少城外的妖物沒之前那麼猖獗了,那位鎮守使大人,還真是切實為咱們做了不少事情,日子越來越有盼頭了。”
讀書人微笑問道:“日子就真這麼好?”
士卒擺手笑道:“真要說好,到處都好,那肯定是假的,但事情不得是一點點做起來的嗎?這妖患在大梁持續了二百多年,如今不是肉眼可見減少不少嗎?再說了,自從陛下登基以來,這十幾年,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老爺都沒那麼囂張了,您沒覺得?現在那些說話算數的官老爺在好好做事,給下面的人做好事,這不是肉眼可見的嗎?”
“我兒子都知道,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能看到希望就是好事啊。”
士卒自顧自開口,臉上還當真是洋溢著歡快的神色。
讀書人能感受到他的滿足和高興,於是也點了點頭,輕聲道:“是還不錯,世道總歸是在變好了。”
“是啊是啊,世道今天一個樣,明天一個樣,以前都覺得心慌呢,可這會兒踏實不少啊。”
士卒跟著讀書人一直走到城東的某處,這裡比較偏僻,那座小茶館不顯眼,門外掛著一塊木牌,上書霧起山青幾個字,只是字跡歪歪扭扭,別說是大家風範,只怕就算是一般蒙學過的稚子都不至於會寫成這樣。
“就是這裡了。”
士卒來到門前,貼心地喊了幾聲老掌櫃,但裡面倒是沒有聲音傳出,士卒撓撓頭,笑道:“老掌櫃上了年紀,身體還不錯,但是耳朵是真不太靈了,要不,我進去幫你找?”
讀書人笑著婉拒,說是用不著,自家這個叔叔自己去看就是了。
士卒點點頭,倒也極有分寸,不過打量讀書人片刻之後,還是說道:“有句話,說的可能不中聽,但是還是想說,先生您來看自家叔叔,怎麼連禮物都不帶?”
讀書人倒也沒覺得生氣,而是從衣袖裡取出一包茶葉,微笑道:“特意帶的茶葉,我那叔叔,別的喜歡,但也沒那麼喜歡,要是有好茶葉,就是真的喜歡了。”
士卒尷尬一笑,道歉一聲之後,就自顧自離去。
讀書人站在門口看著那士卒背影,看了許久,才走進那座本就不大的茶館之中。
一間茶館,裡面其實也就擺了兩張木桌,也是空間不大,多的也擺不下。
在前面的櫃檯那邊,架著一個大鐵壺,咕嚕咕嚕的冒著熱氣,讓一間茶館,宛如仙境一般。
有個鬚髮皆白,身形佝僂的老人躺在櫃檯後的一把老舊竹椅上,隨著老人身形搖晃,竹椅也嘎吱嘎吱的響。
不過老人似乎並沒有被這聲音打擾,而是自顧自閉著眼睡覺。
讀書人把茶葉放在櫃檯上,解開外面的細繩,攤開牛皮紙,裡面是一小團青綠的茶葉。
就在讀書人將這茶葉開啟的時候,那老人鼻子忽然抽動了一番,然後喃喃道:“好茶啊,好茶啊。”
他說著話,也皺著眉頭,似乎是沒有想明白,怎麼這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茶。
不過他還是很快就睜開眼睛,坐起身,看向櫃檯那邊,視線越過那個大鐵壺,然後看到了櫃檯後的年輕讀書人。
老人眨了眨眼,渾濁的眼睛裡冒出一絲不可置信,剛要開口,年輕讀書人便搶先一步,自報家門,“姓曹,名重。老陸,記不清了?”
叫老陸的老人冷哼一聲,嘟囔道:“管你叫什麼曹重曹狗的,你高興就好。”
“煮茶吧。”
讀書人也懶得這會兒跟這老傢伙多說,而是轉而來到一張木桌前,緩慢坐下。
“得虧你還知道帶點好茶來看老夫,要不然不管你叫啥名字,老夫都得叫你一聲薄情郎。”
老人伸手拿出兩個大碗,抓了一些茶葉丟進去,也同時丟了一撮茶葉到嘴巴里。
咂了咂嘴,有些滿意。
讀書人無奈道:“多少年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了,還耿耿於懷做什麼?”
老人用大鐵壺裡的熱水沖泡茶水,然後才端起兩個大碗來到桌前,冷哼道:“再過多少年,你是薄情郎這件事就會有改變?”
說著話,他將手裡的兩個大碗重重按在桌面上,不過裡面的茶水雖說激盪,可最後還是沒有一滴茶水溢位。
叫曹重的讀書人看著眼前的茶碗,氣笑道:“你如今這麼喝茶了?”
“咋了,現在老夫想怎麼泡茶就怎麼泡,想怎麼喝就怎麼喝,還有人敢說什麼不成?”
老人在讀書人面前坐下,甚至還伸出一隻手指在茶碗裡攪拌。
曹重嘆氣道:“要是讓當年那些看過你年輕模樣的姑娘知道你如今是這個樣子,只怕是一個個都得嘆氣,滿耳都是心碎聲。”
要知道,眼前老人當年年輕時候,生得那叫是一個丰神如玉,氣宇軒昂,當時的世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大家閨秀一擲千金就是為了在他身邊看他煮茶。
但這會兒,哪裡還有半點當年風采。
老人懶得理會眼前的讀書人,而是端起茶碗就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這會兒的老人,就像喝的不是什麼無比珍貴的茶葉泡出來的茶,而是那種官道旁的茶鋪子,一顆大梁通寶可以隨便喝的稀碎茶葉泡出來的大碗茶。
曹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滿意道:“還行,煮茶手藝沒退步,不過這怎麼看都不雅。”
老人譏諷道:“雅,風流,有個卵用?能當飯吃?”
曹重看了老人一眼,皺眉道:“好似有頗多怨氣?是對我的?”
老人冷笑道:“哪敢對你?你那些個徒子徒孫知道了,不得一人一口吐沫給我這把老骨頭給淹了?”
曹重微笑道:“如今我好像也沒什麼徒子徒孫了。”
“報應,報應!”
老人拍手,臉色變得有些紅,好像是真覺得很高興。
曹重無奈,揉了揉臉頰,感慨道:“知道你有怨氣,但肯定不止是薄情郎三個字的緣由,可你也得想想,我這一生,對這世道,也是失望太久了。”
“失望?”
老人眯起眼,“失望什麼?你他孃的想看到的世道是什麼模樣?光是想看到,你為你想要要看到的世道,出過半分力氣……”
“哦,你是開了個頭,可就只是開了個頭,之後就不管不顧,冷眼旁觀罷了!”
老人呸了一聲。
曹重皺眉道:“也有些事情不是一個人能做得成的。”
“不是一個人能做得成的?”
老人吐出一口唾沫,“那老嶽呢?那傢伙不知道這個道理?還不是說死就死了?他說死就要死,你一口一個想這世道如何如何,但到了關鍵時刻,出了半分力氣?作壁上觀之後,還他孃的要恬不知恥的說一句,我對這世道失望已久,你躁不得慌啊?”
說到興起,老人環顧四周,好似在尋找有什麼趁手的傢伙什,就要給眼前的年輕讀書人頭上來一下。
讀書人不言不語,只是搖搖頭。
老人一怔,隨即便聽到了門外有些腳步聲響起。
有道聲音詢問道:“還能喝上茶嗎?掌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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