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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帳內的一日會議無甚可說,陳沖在一側聽了一日,無非是於夫羅一吐心中惡氣,百般刁難諸王,而後大行攤派。
羌渠單于在位時,他自知自己得位備受爭議,便與匈奴王侯休養生息,每年僅收每部少許貢賦而已,若遇朝廷徵調,羌渠單于便也只徵調本部參與戰事,如此一來確實使匈奴安穩多年,但也使諸王各自積蓄力量、不受制約,最終萌生叛心,在今年爆發全面叛亂。
於夫羅如今實力大增,又有大漢與白波作為依仗,如今自然是行事無忌,當下便將今年的貢賦大幅提升,參與叛亂諸部中,大部上貢麥面萬石、羔羊千頭、角弓五百張、良馬百匹,小部上貢麥面五千石、羔羊五百頭、角弓兩百張、良馬五十匹。
如此貢賦,若在往年和平時日,諸部尚能勉力支撐。只是今載已然過半,叛亂致使匈奴半歲仍未耕牧,既無耕牧,又何來收成上貢?但匈奴王侯即為叛臣,如今能僥倖免死即為大幸,哪還有敢出言反對?
此前陳沖勸於夫羅說道:“物極必反,如今大亂方定,百廢待興。單于如要長治久安,當布恩德於小民,施仁政與諸部,上下一體,內外一心,方可共克時艱,安度災穢。王不可以怒興兵,更不可以怒治國。”
於夫羅對此不屑一顧,斷然拒絕,嗤笑道:“陳太守此言謬矣,此皆我殺父之仇讎,亂民之賊寇!我留此等性命何謂不仁?不過少許貢賦,不如此,何以顯我單于之名?諸部可以此而知順逆。”
陳沖頗為無奈,只能繼續為他分析利害:“謀害篡逆,皆諸王之過,而非小民之過。晉陽之勝,正是我等赦免亂軍士卒的緣故,如今單于若要追究罪責,只需廣羅王侯罪證,囚其於美稷,擇親善之人取其王位,統御其眾。如此,一可揚單于之名,二可實單于之眾,三可報先王之仇,一舉三得,又與小民何干?”
於夫羅聽罷,一時間頗為意動,但思量再三。最終仍拒絕陳沖道:“此乃小王匈奴家事耳,自與陳太守無關。”
陳沖又嘗試透過劉宣劉豹勸諫,但也徒勞無功。當一個人一旦走上沒有同伴的路,他便會一直如此下去。再三受挫後,陳沖感受到他話語之後的執拗,心中終於知曉結局,這迫使他不得不採用別的方法。
攤派結束後,新單于接下來與王侯商議雁門郡的防務,會議才算是稍微走向正軌。
在河套三郡丟失以後,雁門郡便是整個幷州的北大門,如今卻泰半被鮮卑魁頭部所佔領。魁頭乃是檀石槐長孫,檀石槐死後正統的鮮卑首領,麾下多為隨檀石槐征戰的舊部,如今他遷徙王庭至雁門平城(今大同),邊與鮮卑諸侯鬥爭,邊逐步向南擴張勢力。
黃巾之亂後,朝廷無力扼制鮮卑,而匈奴在雁門獨自對抗鮮卑,連戰連敗,如今堪堪將戰線維持在馬邑(今朔州)、廣武一線。也正是因為羌渠單于為抵禦鮮卑,命右賢王呼廚泉率領麾下七萬部眾在此駐守,諸王才得以在美稷順利政變得手。
如今於夫羅繼任單于大位,將這七萬部眾盡數帶回美稷,而雁門防務卻不可空置,如今王帳商討的便是接管防務的新人選。
呼廚泉當即識趣地站出來道:“在諸位中,唯有我在馬邑已駐守一年有餘,熟諳雁門地形敵情,如蒙大兄不棄,我願為大兄繼續戍守雁門。”
呼廚泉本就與於夫羅關係生疏,戰時他投奔須卜單于使兩人的裂痕越發明顯。但他到底是為局勢所裹挾,也未參加密謀,晉陽之戰時倒戈也非常識趣,作為親兄弟,連那麼多王侯都赦免了,也沒有什麼理由揪著他不放,所以呼廚泉總算逃過一劫。
如今他部眾盡數為於夫羅所奪,但他毫無怨言,又自願前往馬邑繼續抵抗鮮卑,即使嚴苛如於夫羅也無話可說。只是仍需調遣其餘部族充實邊境,於夫羅思量再三,命須卜部、當於部與呼延部三部隨呼廚泉同往。
須卜部自不必說,當於部與須卜部世代聯姻,而呼延部又與須卜部同出一支,能被提名的原因很明顯只有一個:皆是須卜單于的親族舊部。
三位骨都侯也早就做好了心裡準備,當即在會上各自劃分轄區:須卜部守武州,當於部守埒縣,呼延部守廣武,三部各出三千部眾,隨右賢王呼廚泉入駐馬邑。守兵合計有三萬五千人,不過是原有守軍的半數。
此前七萬匈奴守軍對鮮卑尚連連敗退,於夫羅如此佈防,陳沖不知當如何評價。畢竟雁門不止是匈奴之北疆,也是幷州之北疆,於夫羅主意已定難以更改,他便只好又對其勸諫,如前線事急難以支撐,可修書於自己,他會上表朝廷派兵增援。
言盡於此,成效仍然甚微,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陳沖只能等帳議結束後,轉頭跟於夫羅談點對他來說更實際的。
雖說匈奴大軍已經被悉數平滅,但是很多爛賬還沒有理清。匈奴叛軍軍紀極差,所過之處幾乎寸草不生。此次叛亂,西河郡包括郡治離石在內,半郡被掠奪一空,而太原郡本是天下富郡,如今竟到了人相食的邊緣,郡中數十年積蓄毀於一旦。
只是這些積蓄不是去了他處,而是盡數入了匈奴王侯的腰包。平亂之後,匈奴王侯又將其獻給於夫羅,大軍回到美稷之時,就陳沖親眼所見,光金銀珠寶便足足拖了二十車,兵戈甲冑不計其數,粟米糧面恐怕有近百萬石之多。如若運用得當,太原郡今年的糧災也未嘗不能安然渡過。
但一談起這個,於夫羅嗜財如命的本性又暴露無遺,對此裝傻充楞,藉口說不知此事,日後將為此嚴查諸王,一有訊息,便立刻轉知陳沖,陳沖氣急反笑,索性直接離去。心中不禁為此悲嘆:若說羌渠單于只是不體恤民心過於倚仗朝廷,那於夫羅則是自以為是,兩者皆無。
離開美稷,陳沖回望兩岸,忽而有些感懷。張懿便是死在此處,在上月亂平後,陳沖才得以將其屍首重新整理,將其歸還給家屬,張刺史的族人都說族長為國殉難,死得其所。但他死前對幷州的治理不利便也再無人提及了。
或許人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人一生定論的時刻,陳沖如此想。
轉念又想起今年賑災之事,陳沖還得去借糧,他不由得為此感到頭疼,正望見美稷城南的匈奴部落正紛紛拔帳西行,其中還有認識他的幾名羯人,主動上前來向他問候。
如今美稷以南的土地已被於夫羅全數贈予白波軍,這本就是當初他應允白波軍的條件,聽此訊息,陳沖臨時起意,便更改行程先去拜見郭大。
經此一役,白波軍也算都識得陳沖了,都知曉他是如今白波軍的上司,也是善於攻心喜施仁政的“賢太守”,對他還是頗有好感,也不用什麼通報禮品,他輕衣簡從,便被一路放行,直至寰陽。
他來時,郭大正赤著胳膊端坐在府井邊,就著井水在砂岩上磨礪刀鋒。這位白波校尉抬首看了陳沖一眼,便依舊低首磨刀,鋒刃薄如蟬翼,在磋磨間“錚錚”顫鳴。一刻後他再次澆灑井水,以乾布擦拭斫刀,終於將其置於刀鞘,轉身對陳沖不冷不淡地說道:“陳府君駕臨縣中國,不知有何貴幹?”
陳沖對這種態度習以為常,全然不以為意,反而先讚歎他說:“《司馬法》有言:‘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忘戰必危。’郭帥戰後磨刀,真有古賢人之風。”
郭大系上袍服,又在外披上甲冑,反對陳沖笑道:“我還記得陳府君曾對我等說:‘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我雖目不識丁,但陳府君所言,莫不久念在心。畢竟陳府君神人在側,我哪敢折刀相迎?”
陳沖只得苦笑以對,他猶豫片刻,想到如今幷州的形勢,最終還是決定對郭大一吐心中憂慮,他不由嘆道:“郭帥,如今幷州事急,我憂心如焚,而劉校尉尚未回並,我唯有前來與你商議相關事宜。”
隨後陳沖便將今日匈奴王帳內的議事與郭大和盤托出,並分析說:“如今於夫羅自以為勢大,行事便無所顧忌,橫徵暴斂。上辱諸王,下欺黔首,如此焉能長久,偏偏幷州又北有強敵,內遭饑饉,如此下去,幷州粗安的局面必然又生大變,不可不早做提防。”
郭大一時聽得入神,這是他第一次聽陳沖如此全盤的分析,不覺眼界大開,寥寥幾語便將時局要點盡數點出,這使他不禁問道:“做何提防?”
“如此苛賦,不出一載,匈奴必將再生內亂。而今歲大旱依舊,那時秋高馬肥,鮮卑定會南下侵掠,而我幷州諸郡餓殍遍地,軍不足食。到那時,幷州百姓,恐存十一亦不可得!”
郭大聞其景象不免覺得陳沖誇大其詞,但他很欣慰陳沖對自己說這些言語,當即坐直身軀,對陳沖問道:“那以龍首之見,我該當何為?”
陳沖坦言對郭大說道:“當下雖困難萬千,亦有主次之分。如今兩郡急需的便是糧種與糧食。晉陽一戰,我聞郭帥在此戰中亦是收穫頗豐,若非迫不得已,我絕不會向郭帥開口,還請郭帥念在與鄉祉百萬待哺生民,借糧於我。”
郭大聞言嘆道:“龍首當有借有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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