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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侍們從顯陽苑回到城中,人人失魂落魄,他們過白虎門走回南宮,中途掖廷令畢嵐對常侍們提議說:既然已決定要返鄉就國,那就再在宮裡多走走看看罷,一旦出城,大概再也不能回來了。
眾人先路過玉堂殿,玉堂乃是宋典所造,佔地非廣,但用料精巧,反雕復琢,遠望堂中有飛簷朱壁,近視堂前有石欄環繞,欄間下刻有蘭林芳池,上浮有仙官天宮,雲浪山潮時隱時有,在大殿左右現出兩條長龍。
宋典撫摸玉堂的石欄,炫耀說:當年先帝敕令我建造玉堂,我便親自到藍田選材,我用重金求聘採石高人,到太華山下深掘四丈,方才採得如水美玉,玉堂建成以後,先帝為我專賜一室,以表彰我忠心如此。
他向來以造成玉堂殿為傲,只是如今他轉念一想,難道我以後還能長住殿中嗎?便又說不出話來了。
常侍們又遊過雲臺、明光殿、壽安殿、平朔殿,沿路綠竹猗猗,四殿前各有一銅人屹立,手持長劍,眼視宮廊。他們再從宮廊行至複道,從複道跨過雒水而至北宮,河水兩岸鑄有天祿蝦蟆,又鑄有翻車渴烏,前者調水宮中,後者噴灑道路,道畔杜衡排列間,皆是蘭草白芷,直教人心折神銷。
到得北宮後,一眾人再依牆而行,過永寧、迎春、延休、安昌、景福、壽安六殿,直至東明門前,走到此處,常侍們都累了,他們談笑說:往日服侍於天子身側,不覺皇宮之大,今日以足丈量,方知兩宮之廣。此時趙忠說:便不再去濯龍園了,年紀大了,看見流水容易感傷,眾常侍嘆著氣相互告別,各自坐車回府上整理財物。
先帝繼位二十載,這些常侍也便藉助先帝的重用大肆斂財二十載。除去在京城內建辦府邸外,常侍們也在雒陽附近鄉亭內廣置土地,谷糧近百萬石,金銀數百車,還有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等各地南洋珍寶達數萬斤。
雒陽百姓本來聽說大將軍逼死驃騎將軍,又暗殺董太后,都為之不平,說大將軍爭權奪利過於刻薄,如今見了常侍這些往來於城門的財富,又唾沫在地,說這車中馬上,哪些不是萬民血淚?大將軍為政失之寬鬆,早就該殺了這群國家碩鼠,如今放他們就此離去,還是太便宜他們了。
常侍們光打理財物便打理了近二十日。到了七月十四,蒼頭稟告張讓說,京畿的財物已清點的七七八八,不日大人便可滿載膏脂回鄉頤養天年了。張讓不放心,又開啟賬目打算自己核算,正沉心間忽聞府邸前一陣哭鬧聲,惹得張讓心煩不已,便讓蒼頭到門前一看究竟。
蒼頭開門打探,只見門前擠著七八個人,這幾人有男有女,都面目貴氣,但衣裝卻是破爛,他們一見蒼頭便大聲哭鬧,連聲說要見張常侍,蒼頭耐心詢問,這才得知他們身份,原來這幾人都是主人在潁川的甥侄。
為首的正是張讓的侄子張直,他入了張府,便直接領著族人爬到張讓面前,涕淚滿面,哀求叔叔為他做主。張讓莫名其妙,他知曉張直一向在鄉野橫行霸道,名聲很壞,平日沒少欺凌黨人,張讓暗自尋思莫非侄子又在外惹禍,來京中尋他撐腰?他正要開口拒絕,叮囑張直自己已然失勢,不要再惹是生非,不料張直搶先訴苦,口中話語令張讓大驚失色。
張直幾人並非是闖禍前來求援,而是從潁川家中逃命來的。就在十日前,潁川郡守忽而帶兵包圍張讓潁川老家,自稱受大將軍令捕殺張直,張直尚未弄清楚緣由,郡兵便在督郵郭圖的帶領下大肆搶掠,當場斬殺張氏子弟十餘人,好在張直府中養有死士,在前院中擋住官兵,又有幾人給張直墊腳,張直這才翻出院牆,逃出生天。
張氏一族數百人,最終逃出來的只有十二人。張直一行人沿著密林向北逃出十餘里,再回首家鄉處,晴空下硝煙滾滾,數十載繁華就此化為泡影。張直一行思量之下,只能逃到京畿來。他們便先隱姓埋名到陽城,用身上珠寶換了馬匹糧食,從轘轅關進入河南,但路上又有四人因刀傷不治身亡,到得張讓面前時,便只剩下八人了。
張讓聽聞訊息,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昏倒在案前,他勉力坐直身子,再問張直說:“汝大母如何?”張直猶豫一二,還是說道:“大母年邁,身體欠佳,當時驚嚇過度,就此過世了。”
張讓奮力一揮,將桌案賬冊盡數掃落在地,切齒喝道:“何賊,我必食汝肉!”。何進讓他就國返鄉,如今他連鄉祉都為何進所毀,還有什麼可說?不過是你死我活罷了。
一念及此,張讓隨即乘車去拜訪趙忠。趙忠是幼年入宮,根基都在河南郡內,雖然一時免職,但仍有親族勢力,因此王允尚未對趙忠下手。但趙忠仍是惶恐,待張讓哭述完遭遇,他亦心有慼慼,派人召集其餘同僚至家中,才得知諸常侍親屬皆為捕殺,眾人一時無言,心中又是憤怒又是彷徨,不知該如何是好。
張讓斷然說道:“現在進亦死,退亦死,等死,何不拼死一搏?!”趙忠叉手猶疑,只是問說:“可如今大將軍手握重兵,且不與太后同德,我等還能如何?”
張讓也頗為頭痛,但他能成為常侍之首,所依靠的便是常人難比的急智。他環視四周,正見趙忠堂上掛有一弓,這長弓上雕刻黃色鷹鷂,實是裝飾之用,並不能用於作戰遊獵,張讓恍然得計,將長弓取下握在手中,對諸常侍說道:
“如今大將軍圍我等於東都,自己手下有萬餘將士,卻遲遲不動,偏要號召四方精銳,為何?正是因為忌諱太后的緣故,他欲盡誅我等,又與太后留有顏面,不欲落天下擅權專政之口實。”
說到此處,眾人莫名所以,高望問說:“張公之意,是我等再尋太后以求庇護?”韓悝否決說:“不妥罷,太后為大將軍所嚇,已無意保守我等,再拖下去,不還是死路一條?”
“此言謬矣。”張讓搖首,當眾拉開弓弦,對眾常侍道:“何進引軍上雒,正如我開弓拉弦,需得周身發力,方能射矢中物。何進如今召集眾軍,卻不敢令眾軍入城,正是控弦而不放,如此豈能長久?繼而力疲人乏,不是他松弦放弓,便是絃斷傷人!”
此言猶如撥雲見日,令諸常侍眼前一亮,紛紛對張讓道:“還請張公細言!”
張讓松弦將長弓放置案上,對同僚分析說:“自先帝御極以來,何進別居顯陽已有三月,而今眾將紛至杳來,卻並非盡是何進嫡系,何進必不能全數駕馭。到那時他若想把控大局,除去阻擋眾軍外,更要覲見太后。”
說到重點時,張讓不禁徘徊,良久方才切齒道:“那時我等只需數十人,埋伏在宮牆之中,等何進走出大殿,我等便可持刀而入!分殺此賊!”他以手做刀砍在桌案上,眾人為之神思震撼,終於齊聲說道:“善!”
眾人遂以刀割指,滴血入酒,立起先帝靈位,盟約起事說:“陛下上天有靈可知,大將軍何進亂政擅權,迫殺忠臣,臣等走投無路,唯有以死以報陛下恩德,還望陛下保佑,助我等誅殺何進,還漢室以太平。”
盟誓完畢,眾人痛飲血酒,便告別分離。
張讓走得最晚,他還要與趙忠再商議細節,孰料趙忠先拉住他,問說:“張公,若是此計得授,當真殺死何進,我等當如何應對何進餘部?畢竟是四萬將士,不可小覷啊。”
“趙公毋須憂慮。”張讓握住趙忠雙腕,勸解道:“朝政不安,只因何進一人貪慾而起。等何進一死,軍中群龍無首,而我等既有太后天子相佑,又有車騎將軍主持大局,朝廷大義之下,軍中難起禍事。你我還是先多想此前如何行事罷!”
張讓只留了兩刻,離去時他又安慰趙忠說:“趙公不必憂慮,但去做便是了。我已年近六十,你我這把年紀,多少人都死了,只是仍不甘心而已,我出身時不愁穿食,卻還入宮服侍天子,便是不想再受這多氣了。”
說罷,張讓甩著袖袍遠去。趙忠站在堂中,看一陣風吹過,簌簌間落了一地杏葉,他拾起一葉,低首看綠葉脈絡分明,抬首看天幕明月熠熠,他忽而記起今日是祭祖日(中元節),但沿街毫無燈火漆黑一片。
顯然在雒陽城中,無心祭祖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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