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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三日,美稷發兵的訊息傳到離石城下,張濟大營一片死寂。

這幾日,張濟仍然不放棄進攻離石,他派騎士靠近城樓,以紙書附在箭上,向城中射去賞格。上書:“城中眾將士:陳龍首與太師為死仇,離石一破,傾家隳滅,死守城池,或該如此。而自外諸軍士,何事相隨入湯火耶?太師曾任幷州郡守,麾下又有呂奉先、張文遠等並人廣為重用,可見其待並人之厚。守則死如螻蟻,降則生獲富貴。凡降者,皆班次勳職財帛。若能斬龍首降者,拜將封侯,邑享千戶!”

又有賞格上書:“陳庭堅已中箭,眼傷甚重,朝不保夕,眾人不信,可直向城主府去看便是!”一併射入城內。

不過一刻鐘,城樓上冒出許多弓箭手,將賞格綁在箭上反射回來。有拾到的涼人,展開一看,不過是在張濟的賞格後面加了一行字,其上寫的是:“若有斬董卓者,十倍於此!”

而所提陳沖命在旦夕的賞格下,也加了一句話,寫的是:“美稷王庭已發兵南下,西岸諸縣唾手可得,汝若不信,可回兵西岸一觀!莫叫汝等再三反覆,卻無家可歸!”

城中守卒被困近一月,哪裡知道什麼西岸訊息,但此言卻正中要害,很多白波軍士聽聞,都在私下議論,漸漸地,逐漸有軍士背離大軍離隊,無論如何也止不住了。

此時張濟已經決心退兵,雖然有眾多不甘,但他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城中守城的主帥,這麼多年來南征北戰,他早就自認心腸如鐵,但能向這位“龍首”般一步不退,團結眾心,他自問也無法做到。

當夜,張濟召喚齊軍中諸將,一起議事。韓暹、楊奉等人走進來時,他正披著熊皮襖子,抱著斫刀,對著地圖指點西河西岸,眾將頓時都鬆了一口氣,顯然也不願再在城下久待了。

果然,張濟看眾人到齊,開口說道:“美稷發兵的訊息已為實,據說劉備還帶來了五萬兵馬,叛軍合計已有十萬人,不日就將南下,但建威得知訊息,已經將四萬北軍帶回夏陽,不日就將抵達上郡,太師也下令於我,讓我儘快趕往膚施,匯合之後,方好與賊軍會戰。”

說到這裡,眾人都明白還有一場惡戰,楊奉問道:“解圍非是小事,只是我等當派誰斷後呢?”

“無須斷後。”張濟搖首解釋說:“城中多是臨時上陣的壯丁男子,能做追擊的只有兩千守卒,這一月來,也不知道折損了多少,他們定是無力追擊的。”

於是就此定下大略,準備了一晝,到了次日夜裡,他們突然解圍而去。到了天明時分,城中的守卒向外望去,城外的土山空空如也,四周建造的營壘正隨烈焰燃燒,化作一片狼藉的廢墟,在天際線上,還隱約能看見敵方後隊的人影。

徐庶見了,連忙到州牧府前去報喜,一路小跑,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房門前,正見夫人蔡琰在門前掛晾著白色的布巾,雖然可見洗了很多次,但布巾上仍有淡淡的血痕。聽聞城池解圍的訊息,蔡琰非常高興,她放下巾布,回屋連聲喚道:“庭堅,庭堅。”

過了一會,蔡琰又出來對徐庶說:“庭堅喚你進去,說話小聲些,他這幾日一直歇息不好。”徐庶頷首,又對師母拜過一禮,這才慢步走進去。

一進屋,徐庶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草藥味,他才發現屋中的岸上還有一罐藥汁,但顯然已經涼了。而桌案旁,則放有一盆炭火,火苗冉冉,不時翻飛著丁點火星,而陳沖就斜躺在火盆邊,手持一根木杖,胡坐著,對徐庶笑道:“元直,涼軍是幾時走的?”

徐庶見陳沖的左眼正被包紮著,只露出一顆右眼,面龐毫無血色,不由為之悲傷,他拜禮之後,緩緩說道:“老師,涼軍是夜裡走的,現在後軍離城中約五里左右。”

陳沖想了一會,他說:“這幾日城中損傷如何?”

“這幾日賊軍不敢硬攻,只陣亡了三十來人,這一月來,城中損傷約有一千六百餘人,可以說很是輕微了。”

“城下的損傷如何呢?”

徐庶一時語塞,他問:“城下是指?”

“當然是指白波軍,你估計他們損傷幾何?”

徐庶想了想,回答說:“我這幾日有觀其灶煙,減少了近兩成,想必損失至少近萬。”

陳沖聞言嘆息,他說道:“大概玄德的大軍已經如我所言,抵達美稷了,大戰在即,我們不應該再在此處。元直,你去召喚眾人去門樓,我們正好過去商議軍事。”

徐庶聞言大為為難:“老師你如今身體有恙,不便如此罷!”

“若是諸軍大敗,全軍覆沒,你我連不便都沒有了,快去!”

等徐庶走出房門,蔡琰走進房內,看著陳沖一言不發。陳沖知她生氣,拄著木杖起身,對她溫聲說道:“我走之後,你好好歇息,最好與貞姬她們多待一會,我會很放心。”

“我不放心。”

陳沖無法回答,他只好抱著妻子一會,等她稍稍軟化,再用一個吻作為回答。

蔡琰輕錘他的胸口,嘆息道:“你實在不是好夫婿。”

兩人就此告別,陳沖便拄著木杖往前走,但他很快就沒有力氣,走了一會,只能在道上歇息,等徐庶叫集了人,他還在城樓下慢行,索性眾人便向下迎住他,在城下與他談話。

陳沖長話短說,大意是挑五十人與他同行,其餘的人留下,一是仍不放鬆城中防守,防止張濟軍殺回城下突然破城,二是安排人到太原郡去,先到昭餘五縣調兵調糧,做長久打算。

吩咐完畢,陳沖又問陳群說:“可曾搶回元德的屍體?”陳群聞之抹淚,他答道:“涼人把他埋進土山裡了,我記得他們埋的位置,等會便帶人把他挖出來,整理一番衣冠,再好好安葬。”

當日中午,陳沖一行人帶好了乾糧,便沿著北邊的山道,往美稷方向奔行,陳沖身子疲累,騎不了馬,只能乘著軺車,速度快不起來,估計需要兩三日才能趕到美稷。

離開了被燒成荒原的離石城,山道左右的樹林漸漸又茂盛起來,陳沖靠在車壁上,被顛簸得頭昏腦漲,左眼的傷處隱隱一陣刺痛,但他沒有出聲,反而是用右眼去看山間的林木,看見秋葉蕭落,天上飛過一群南行的雁群,林葉間隱約還能看見猛獸的身影,他不由得想起過去的時光,嘆息道:“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這時候,前方山腳處突然出現了一團火光,擔任斥候的騎士大聲呵斥,紛紛策馬撲了上去。頓時響起嘈雜的人聲,夾雜著狗吠。陳沖見軺車停了下來,不解地詢問車伕原因,過了一會,車伕回來稟告說:“是一個老人,帶著八名中年人,他們說有要事要見使君。”

“他們有說是什麼人嗎?”

“我問過了,他們不肯說,但是也搜過了身,他們手無寸鐵,沒有攜帶利器。”

“那就見一見吧。”

不多時,騎士們在陳沖身邊簇擁成一團,而九名身披著羊皮衣的中老人走到車前,被將士們用斫刀白刃頂住脖子胸肋,看上去都像是多年勞作的農夫。

領頭的是一個老者,約莫六十上下,鬚髮花白,麵皮黝黑乾瘦,陳沖用右眼打量著他,覺得他頗為眼熟,似在哪裡見過。那老者也上下打量著陳沖,看著陳沖被紗布包裹的左眼,他一聲嘆息,帶領眾人向陳沖下跪行禮,連聲說:“罪過罪過。”

陳沖這時候想起來了,他在窪石往來時見過這名老者,他看自己的眼神與其餘人相比,既不仰慕也不憤怒,顯得頗為奇異,所以自己記住了他。於是他開口說:“老公是白波的老人罷。”

王卯頷首說道:“在下不僅是白波的老人,細究起來,還曾是幷州黃巾的渠帥。”此言一出,周圍騎士大為緊張,紛紛握住刀柄,陳沖連忙制止他們,仔細打量王卯,拄著木杖下車,將他扶起,問道:“王公來此等我,所為何事?”

“特來找龍首討一張赦令。”

“赦令?”

“望龍首免去我部眾反叛的罪過,他們實是無知受騙,並非是有心叛亂。若龍首肯赦免他們,我能領他們迷途知返。”

陳沖看著他,指著自己的左眼,對王卯笑道:“如今我因此險些喪目,還為此折上我族弟元德,此事眾所周知,我便是敢赦,你們敢降嗎?”

王卯自然說道:“龍首寬宏大量,我等自然是願降的。人生亂世,畢竟如龍首一般者終是少數,常人不得不搏命相待,以狹隘推人,故而舉措失常,還望龍首諒解。龍首因此懷恨難消,我願以我性命,換龍首寬恕。”

說罷,他叩首在地,等待陳沖的回話,他聽頭上沉默良久,終於回話說:“此事我只追究韓暹、楊奉,王公可放心。”

王卯大喜過望,他抬起頭,只見陳沖掏出一張木牒,上寫“潁川陳沖”四字,他接到手中,看其字跡色澤黯淡,顯然有一段歲月了,他聽陳沖慢慢道:“四載之前,我以此與白波百姓為約,今日依然,此即為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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