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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乍出此言論,令崔琰略感驚訝。
他轉而細細打量董昭,只見這名老友雖滿面風塵,但卻仍帶微笑,眼神沉靜又深邃,讓他頓時有一種被水淹沒的錯覺。他下意識從果盤中取出幾顆桑葚,入口頗沒有滋味,半晌後,崔琰才開口自嘲道:“公仁兄莫不是找錯了人?我崔琰只是一名太學博士,仕職數年不得長進,能有何用呢?”
董昭目睹崔琰神色變化,毫不動聲色,緩緩問道:“那以季珪之意,我欲入仕朝中,該如何行事?”
崔琰很快答道:“這個不難,最近自關東西來的名士不少,但如同公仁兄這般有大才,聲名在外的卻也不多,兄只需親自去一趟司隸府,拜見一次陳使君,還怕沒有沒有官運嗎?”
說到這裡,未免顯得功名心太盛,崔琰自覺失態,連忙召喚蒼頭端上菜餚。待菜案上桌,董昭見案上盛有一條鯉魚與一碗湯餅,心中不禁與雒陽飲食比較,當年雒陽奢華,只要在朝中任有官職,飲食最少也是四菜,其中不乏有鹿羹白蓴,眼前的這些菜餚確實可算寒酸了,董昭心念及此,不由一笑。
崔琰眼尖,見董昭失笑,誤以為他心有不滿,連忙解釋說,如今朝中尚儉,去年又多支了八十萬石米糧賑災,各府都有些拮据,故而朝中諸官都不敢奢侈,平日飲食也不過是黃犬鯉鯽之流,絕無不尊重之意。
董昭倒毫不介意,他手中筷炙不停,邊吃邊笑,說道:“季珪卻是想錯了,我只是頗為感慨,當年季珪你說,大丈夫生當為二千石,鼎食牛酒,何等的豪氣,如今卻也小心翼翼,似自畫方圓,不敢稍逾,實在令人氣短啊!”
這番話了,竟勾起了崔琰的傷心事。早些年董卓亂政,他跟隨鄭玄東奔西走,從雒陽到平原,從平原到晉陽,一直隨侍在老師左右。其中多遇亂賊阻道,累有風波,深感世事無常,命不由己,故而常有回鄉自省,避亂深山的想法。但他念在老師尚在,後來朝中也算安定,終究還是留在鄭玄身邊傳承衣缽。
既為弟子,最大的所願便是能為老師所認可。可這幾年在長安修學,雖說也算有所得,但終究不得鄭玄認可。於是崔琰也曾向鄭玄提出過出仕,但鄭玄說他所學雖博,卻所思不淳,應當多在太學中教書育人,借之修身養性,繼而回絕了崔琰所請。崔琰大受打擊,一時間心中的種種志氣也淡了。
此時董昭一激,崔琰心中歡喜頓消,苦水翻滾,不由飲下一杯清酒,對他嘆說:“年少輕狂,人之常情。而現下我年齡漸長,就知道人之所能,非是人力所能定,也要看三分天意,五分時機。”
董昭見崔琰神情失落,也收斂了笑意,緩緩道:“季珪,那如此說來,如有一個機會,雖有大風險,卻能讓你一步登天,你可敢抓住?”
崔琰聞言頗為奇怪,抬首正要問董昭,是什麼機會。卻見董昭目光炯炯,漆黑的瞳孔中似有火光閃動,他提前預知了崔琰的話語,徑直搖首說:“你不要問,這事重大,絕不可輕言。”
崔琰一愣,他低首沉思,卻全然想不出董昭有何意圖,他抬首問:“公仁如此說,是想我欲行何事?”
董昭微微前傾,說:“助我入司隸府。”
崔琰疑惑道:“誠如我前言,兄自往府中便可,何須我助?”
董昭搖首道:“我雖略有薄名,但久事冀州州府,乃是猜疑之身。若徑直前往府中,龍首必不肯留任府掾。故而須以季珪襄助,託以別駕從事、治中從事之下,才能有所成事。”
此言出口,崔琰這才恍然。因為鄭玄緣故,司隸府中陳沖以下六百石以上,都多與他們相熟,若是由他引薦,確實不難為一個掾吏。但他仍舊追問說:“我可為之,但兄到底欲行何事,可否略言一二?”
董昭緩緩搖首說:“時機未到,如今我還在打探訊息,等我準備周全,自會告知季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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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略感失望,但董昭如炬的眼神投射過來,他隨即一凜,心中的僥倖與渴望相雜糅,鬼使神差地頷首答應說:“也好。”
自光武以來,丞相司直被省,三公重權遇奪。除去掌權的外戚之外,朝中大權多落入司隸校尉、尚書令、御史中丞三者之手,即為三獨坐。
其中尚書令總攬全國文書,上報天子,建言政事,為中朝之首。御史中丞則掌監察,釋法律,可接受公卿、郡吏奏事,向天子直呈,僅次於尚書令。
司隸校尉則特殊一些,他既為京官,也為牧伯。既直轄司州各郡事務,又維護京畿秩序,察舉中央百官犯法,東西兩京盡在其治下,實屬天子之外實權最大者。
只是這三者雖然權重至極,但東漢向來習慣以卑凌貴、以小制大,即權重者位卑奉短。三獨坐中尚書令與御史中丞官秩僅有千石,司隸校尉稍好,也不過比二千石,秩同各郡都尉而已。
但自陳沖執政以來,他親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兼領尚書令,自皇甫酈出任豫州刺史後,再次兼任御史中丞,三獨坐之職加之於一人,以致司隸府職權空前擴張。雖無丞相之名,卻有丞相之實,故而天子於前年下令,升司隸校尉官秩為中二千石,與九卿祿同,僅次於三公。由此,朝中公卿也暗自將司隸府稱之為獨相府。
如今司隸府中,除去陳沖之外,主管事務的有十四從事。這十四從事分別是:
都官從事羊秘、別駕從事孔融、治中從事姚貢、功曹從事阮瑀、簿曹從事令狐邵、兵曹從事郭縕、均輸從事虞翻、河南從事陶丘洪、河東從事範先、河內從事徐幹、弘農從事王凌、京兆從事浩周、馮翊從事王象、扶風從事裴潛。
其中,都官從事羊密負掌察舉百官,監察犯法舉動。因此麾下招有六百秘史,分佈京中各地,探查往來訊息。即使陳沖以任人唯賢著稱,但對此要害之地也不得不慎重以待,因羊氏與陳氏為連襟,才用羊密為此任,其下若非出身清白,亦絕難入內。
別駕從事孔融號稱為從事之首,實際上則只負責勸農與文學二事,並無關東諸州別駕之重權。
而其餘從事中,諸曹從事與郡國從事雖然也權重,但所轄皆有限,價值陳沖也算勤政,故而影響並不顯著。只有治中從事姚貢與均輸從事虞翻略有不同。
均輸從事乃是新設,陳沖以學生虞翻任職。此前徵糧,關稅,換幣等事,皆由均輸從事負責,朝中皆視其為乃陳沖新政之臂膀。
司隸府中本無治中從事,但陳沖一人兼領三職,無法面面俱到,故而又加設治中從事一職,負責整理全府各曹文書,按要求發給陳沖。此職一設,實權反而凌駕在諸曹從事之上,故而人選一定要能夠服眾。陳沖考慮再三,以姚貢因反對董卓而被貶幷州,性情剛直,但自晉陽以來便跟隨自己,頗為可信,且負責文書多年,便委以重任至今。
而董昭拜託崔琰幫忙引薦,便是想引薦入姚貢屬中。
二月二十,崔琰與姚府通訊約好後,與董昭同見姚貢。姚貢士子出身,對鄭學門人自然也是極為尊重,兩人抵達時,其子姚會便在門口相迎,稱崔琰為先生。董崔二人入府後,治中從事姚貢早就坐等多時了。
董昭早年在雒陽也曾見過姚貢。當時他作為孝廉入京考核,在太學待過少許時日,也就是在這段時間,他結識了崔琰等鄭玄門人,也曾見京中各大名流入太學中參與講經,姚貢也在其中,只是姚貢卻不識得他罷了。
如今再次見面,姚貢雖因案牘勞形的緣故兩鬢斑白,但面容極為清朗,談吐輕和,就像是門外的春風一般,讓人頓生好感。
崔琰先和姚貢寒暄,然後向他介紹董昭。董昭見他的眼神照過來,微微頷首行禮,而後趨步上前道:“見過姚公。”
姚貢見他不卑不亢,外形俊朗,趨步時如山石逶迤,行禮時宛如白鶴合翼,心中不禁有幾分歡喜。
賓主落座,暢談河北風土人物,又談關中山水、民風人情,或者幷州故事,先朝舊聞,天南地北無不設計。中午擺宴,姚貢的次子姚理、第三子姚通都來作陪。姚貢和董昭相談甚歡,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一直到晚膳用過後,賓主將要分別,雙方才進入正題。
姚貢緩緩說:“公仁的名聲我在關中也有所耳聞,只是公仁本為二千石郡守,如今入駐我屬中,只能為三百石吏,可以說是鳳凰低就灌木。我心中頗為不解,公仁可否為我解惑呢?”
董昭聞罷,微微搖首說:“姚公謬矣,昭出自冀州州府,本屬袁本初之門,袁本初不臣之心,天下皆知,故而昭之出身,可謂罪臣。如今朝中有陳使君輔佐,正如周公伊尹之輔,使天下歸心。昭求託姚公之福,入輔弼中樞,乃是鯉躍龍門,如何能說是低就呢?還請姚公成全。”
姚貢聞言撫須沉思,少頃,他頷首說:“這幾年裡,我也頗覺勞累,公仁既然有此想法,那日後便靠君多多照拂了。”
董昭再次行禮道:“多謝姚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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