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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五年的初夏,天氣尚未轉熱。來自關東萬里之遙外的海風,等到了臨洮之後,已沒有了半絲水汽,只有洮水兩岸山岩的氣味,與樹脂的芳香相糾葛,緩緩地向隴上飄去。這使得一支沿著洮河河谷溯流而上的人馬頗感愜意。

當他們從下辨出發的時候,高山間尚有山雪消融的寒氣。每到清晨,天地之間裹著一層灰暗陰冷的薄霧,清風徐來,吹得人面板髮麻,足底冷得讓人不住跺腳,使行旅之人們仍舊穿著皮衣皮靴,在山石間踏足遠行。一路上人們每日煮著熱水,讓馬匹也跟著飲用,而人和牲口依舊瑟瑟發抖。

哪知從羌水出發,自羌道抵達臨洮後,氣候漸漸升了起來,石崖間的綠意漸漸興盛,沿路竟可看見不少盛開的玉蘭與紅杏,黃涔涔的太陽掛在天邊,漸漸將溫度沁入人體內。於是眾人將皮衣皮帽都脫了下來,換上適合行動的單衣,即使在現在稍顯清涼,但適量的清冷能讓行人保持振奮,他們就這般走進洮水上游的深谷。

深谷逶迤而上,所謂的洮水如今也不過如一人寬闊,遇到岩石密集處,便在腳下化作不盡的小溪流,在黃土和石頭之間像蚯蚓一樣蜿蜒流走。到了晚上,四周的山頭都衛山崖遮斷了蹤跡,也顯得天空中的星星格外璀璨。

嚮導的氐人說,這裡是望曲谷。大概在一百多年前的時候,伏波將軍馬援的次子馬防便在此處與羌人大戰,斬首千餘級。只要在此處一直向北,翻越青石山和蓮花山,就到狄道了。得知到了望曲谷,人們議論道,傳聞在望曲谷盡頭有天音響起,能遇到的都是貴人哩!

第二天早上,他們便特地從低谷走上山道,剛好趕上一陣疾風在崖石間穿梭,尖嘯中又劃出點點彈箏般的輕音,回頭望去,洮水仍在河谷內輕輕地流淌著,能在四曲的河流上看清晴天的流雲,天地間晴朗極了,眾人看到這幅景象,都說此生無憾。

在和煦的陽光照耀下,一行人牽著馬,翻越青石山前幾個山峰之間的山口,這是數百年來,人們開闢的狄道小路。即便如此,翻山至路也是極為艱難的,他們的嗎馱滿了武器輜重,在黃土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上行。馬蹄過處,細碎的黃土簌簌而落,噼噼啪啪地掉落在下面的人頭上。從嶺上看,山腰塵土飛揚,谷間可以聽見黃土滑落的唰唰聲,宛如半山處下起了一場土雨。

這時候,有一行人站在嶺上,觀看後續隊伍過嶺。他們雖然還氣喘吁吁,但神色卻十分的從容。一些著戎服斫刀的從人左右簇擁,居中三個武人,都著輕便獵裝,除佩刀外並無武器,顯然是這群人的首領。當中一人年約四十上下,身材削瘦又高挑,面板呈黃紅色,長臉細眼,下顎精心打理的鬍鬚垂至脖頸,在武人之間,倒顯現出幾分文人氣質。

他身邊的兩人就顯得年輕不少,但卻比他膀大腰圓,肩寬背闊,可謂極為壯碩。而更引人注目則的是他們背後角弓,都有七尺大小,即使在他們這等孔武之人身上,也顯得大而有力。

正是賈詡、張繡、王昌三人。

張繡指著正上山的隊伍說:“幾年沒有打大仗了,山間行軍竟慢了不少。”

王昌則在一旁笑答:“隴上難行,本就是如此,何況這條路少有人行,在隴道中也稱得上險峻,若是再多兩百人,我們恐怕都走不過來。”

只有賈詡沒有說話,他抬著手遮擋陽光,極目遠眺東北邊,只見群山層層疊疊,一直延展到天之盡頭。嚮導就站在他旁邊,搶著說:“往東數十里都是大山,幾乎無法穿行,最近的便是三十里外的鳥鼠同穴山,常人抵達狄道,便是從那裡行走。”

賈詡“嗯”了一聲,將目光收回來,看向身邊的兩個青年人,說道:“估計明日就要到狄道了,我們從羌道而來,韓遂他們怕沒有準備,你們誰去知會他一趟吧。”

張繡聞言,立刻領命說:“文和叔,我可以去,都說韓遂是世間梟雄,不下董公,可我還未見過他顏面哩!”

賈詡聞言有些失笑,他說:“什麼英雄、梟雄,說到底不過是一個人罷了,不披甲也挨不了幾刀。”笑罷,他從胸中掏出一塊白玉,交到張繡手裡,對他說:“這是韓遂上次傳信後給我的信物,你交給他,他就知道我們到了。我們在安故城前等你。”

張繡收下玉石,哈哈笑道:“文和叔乃是智者,自然看不起他。不過也是,韓遂哪裡想得到,我們能走羌道過來,恐怕見我之後,心中不知何等驚疑呢!”

賈詡聞言微微皺眉,正要訓斥張繡,但張繡說完之後,連忙牽馬往山下走去,很快就只剩了一個渺小的背影,他繞過幾個彎,連背影也很快消失在山林間。

嘆了口氣,賈詡轉身繼續觀察行伍行軍,一直到四百人全部抵達山口後,他們才在陽光下悠悠歇了一個時辰。而後一路下行,抵達蓮花山山腳,竟發現到了洮水中游的一處舊驛站。

所謂的舊驛站,其實就是原本漢羌戰爭時的驛站廢墟。如今只剩下基礎傾頹土牆,可以看出當年它兼具了軍事堡壘的部分作用。牆內的地上,廢棄的陶瓦隨處可見。行旅之人,不論是漢民或是路過的遊牧人,往往都在土牆內避風過夜。當夜,賈詡一行就宿於此。在來的路上,其實每走一段便能見到類似的廢墟,就連百年前邊疆重鎮臨洮、龍桑、索西三城,如今也一般無二,都成為羌人遊牧時閒居的避所。

第二天,大隊從這裡繼續往北,翻過蓮花山後,地勢逐漸開闊,兩邊的群山夾著中間一條河谷,此刻也緩緩向前延展開來,這就進入安故地界了。

安故城在洮河以北,為常家山與索林峽所夾,依山傍水,歷來是隴西征羌的樞紐,而在此城更北處,兩山走低,形成一塊約十里寬、百里長的狹長盆地,其核心便是狄道。其北連金城,東系漢陽,是除沿涇水上隴外的唯二要道。

時值午後,安故城已躍然於天邊。城垣不大,質樸肅然,儼然一座軍事要塞矗立在群山與洮水之間,城牆東邊的原野上,散步村落,田野延展直至河邊。

他們稍稍靠近,城前便有十來人前來迎接。為首的乃是韓遂之子韓紀韓士則,匆匆跑過來,以晚輩身份向賈詡行禮。賈詡看韓紀身材不高,黑紅臉龐,臉上極為粗糙,看似年近三十。他頭戴風帽,身上穿交直領子的胡服,腳下也穿胡靴,衣服上多是風塵。看得出,他顯然是剛得到訊息不久,臨時趕過來的,與賈詡握手時,他的手心還留有汗水。

韓紀見到賈詡後,又打量了他們一行的人數,見人數不是太多,這才鬆了一口氣,對賈詡問道:“賈公何不走祁山道來?羌道偏僻難行,幾乎十數年沒透過人煙了。我家大人在首陽久等賈公不到,還以為賈公不來了。”

賈詡笑笑,答道:“霸府派董承封了散關,又屢派斥候刺探訊息,我若是走祁山道透過,恐怕難以遮掩行跡。而我與韓兄正有大事相商,絕不能露分毫馬腳,還望韓兄體諒才是。”

韓紀聽聞他智謀之名,如今得見後,心中更為佩服,連聲說不敢。而後又談及今夜賈詡一行的休息之所。韓紀說,城中準備不周,恐怕不能讓他們一行入城,只能在城東的村子裡讓他們暫時歇息,等到了明日,韓紀便會領他們前往狄道。

說到此處,韓紀面上露出慚愧之色,連連向賈詡道歉,又說:“若是賈公不棄,我在城中設有宴席,賈公可帶四五人入城歇息,讓我略表心意。”

稍作考量後,賈詡婉拒道:“在軍中當與士卒同甘共苦,士則的好意,我就心領了,等我們到達狄道之後,再飲酒也不遲。何況在武都之中,我也不過是睡在村中罷了,早已習慣。”

不過他還沒有結束對話的意思,畢竟初來乍到,他還要再打探一些訊息。他向韓紀繼續問道:“對了,士則,韓兄上次回覆我說,說我的提議,涼州諸公都已應允,此時諸公可都到齊了?”

韓紀微微沉默,以為此事也不必隱瞞,便如實相告說:“諸公從來未曾心齊過,雖說都已應允,但總要整個高低。馬扶風(馬騰)、梁藍田(梁興)、張武威(張橫)識得大體,早就到了,成宜、楊秋、馬玩、李堪這四人只是懾於大人兵威,一路磨磨蹭蹭,前兩日才到。宋帥(宋建)自從自稱河首王后,其實也懈怠了,大人百般催促,他也還在路上。”

說到這,他忍不住抱怨道:“最難辦的還是安定、北地那些羌胡,當年興亂是他們,如今張昶張猛來後,歸降呂布的也是他們,能如約到來的恐怕不到一半。若是......“韓紀意識到自己話有出格,趕忙停下話語,對賈詡致歉。

賈詡微微頷首,倒也沒有點破,但韓紀的未盡言語他也能猜出:若是此次狄道會盟不能成事,恐怕涼州諸雄也就將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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