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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袁術兄弟先後離京,太傅袁隗告病,雒陽之內便更無人與董卓抗衡。八月三十,董司空遷為太尉,封原太尉劉虞為大司馬,於朝堂再開朝會,之後又派新任尚書侍郎李儒前往太傅府上,將廢立之事表呈袁隗。
太傅府上冷清了許多。幾日前李儒來時,縱使大雨滂沱,太傅府門前仍車馬如龍,重兵環繞,現下卻僅有汨汨泥水從府前淌過。李儒下了軺車,張開竹傘進府,府衛聽聞是董司空來使,忙領著李儒前行。
太傅袁隗正在堂中讀《楚辭章句》,李儒走到門前時,駐足少許,聽出太傅唸的是《招隱士》,太傅以暗啞的聲調吟詠:“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坱兮軋,山曲岪,心淹留兮恫慌忽。罔兮沕,憭兮慄,虎豹穴,叢薄深林兮人上慄。”
此賦乃是淮南王門客閔傷屈原之作,此時太傅讀來,宛如幽谷中萬籟俱消,唯有秋風蕭落。等袁隗讀完,李儒方才進門問禮,先贈太傅以一副紫毫筆,再將表文呈上。袁隗接過表書,草草翻閱間,李儒打量書房,只見兩邊各有一塊豎匾,分別寫著“行遠自邇”“登高自卑”,字型骨氣雋永,力透人心。
袁隗翻完表書,將其壓在手下,李儒看他抬首,面色蒼老彷彿枯死的柏皮,唯有兩顆眼珠仍有黯淡的光亮。太傅也看向他,以含糊的聲調緩緩說道:“董公是再造社稷的功臣,所言的道理自然是有的,隗不敢反對。只是廢立天子這樣的大事,不是隗一人所能定奪的,不知朝中其餘公卿如何言語?身為朝中重臣,要匡扶社稷,更要折節親下,以勿失臣民之心啊。”
此言恰中李儒下懷,他莞爾起身,從袖袍中再取出一份表書,上前遞予袁隗。袁隗信手開啟表書,只見中間密密麻麻寫滿了墨跡,細看之下,才發現皆是朝中官員姓名,姓名之上用朱泥壓有指紋。
李儒退回客席,對太傅拱手笑說:“太傅深慮,我深為敬佩,但董公進京救駕,所念也無非漢室天下,怎會擅權呢?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員意見,董公已盡數問過,除盧尚書未署名外,其餘諸公均以應允,可見陳留王有德啊。此番廢立上應天意,下應眾心,還望太傅勿要疑慮。”
話語說到這個地步,袁隗自然也知曉了。他太息無語,盯著聯名錶良久,最終用那支紫毫筆蘸了墨,在表書最前的空白處署下姓名,太傅再取了朱泥來,抖著拇指按下指紋。他隨即覺得這朱泥鮮豔刺眼,忙合上表書,將表書遞還於李儒。待李儒收表離去,袁隗再拿起手中書卷,見《招隱士》最後一句說:“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太傅輕捻自己頜下盡蒼的長髯,不禁悲從中來,掩面喟嘆道:“山中不可留,雒中便可留耶?”
九月初一,董卓再次於崇德前殿召開大朝會,京中六百石以上高官及宮省諸官盡數參與。本來百官多不願參加,但聽聞訊息說:昨日盧尚書因反對廢立天子,被董卓持刀威脅,多虧三公說情,盧尚書才僥倖得活,但也已掛印離去了。如此情形,百官不敢不來,只坐在席上,不敢抬首看天子。
天子端坐在殿上,也頗為不安,他環顧四周,只見新任的虎賁衛士持戟望著自己,臉色漠然,這使他心中惶恐,卻也不敢回首看垂簾在殿後的母親。太后為一群宮女圍侍,身著璀璨金色羅裙,戴金翠首飾,穿素白之文履,裙帶間綴有明珠瑪瑙,彷彿天山之瓊琚,淑美不可方物。但太后面帶哀榮,倚在殿堂後壁,也不敢看天子,只能強忍著泣聲以絲帕不斷拭淚,懷中則抱著一封詔書。
董卓見百官到齊,便宣佈朝會開始,隨後以眼神暗示李儒。李儒心領神會,從席中起身慢步踱入簾中,對太后行禮。他正欲索要詔書,不料太后一見他掀簾而入,嬌顏頓時失色,終於忍受不住,淚珠如雨紛紛而落,她委坐在地捂面痛哭,百官誰也不敢出聲,只聽太后的嚶鳴聲迴盪在殿中。
李儒頗為無奈,只能弓腰上前低聲說:“太后,詔書,詔書!”太后聞言緊抱住詔書,縮在牆角,如小鹿般邊落淚邊看向李儒,華美的裙裾沾染一地灰塵,卻襯得她楚楚動人。李儒無意欣賞這些,揮手示意宮女讓開,快步向前,一手按住太后玉肩,一手掏向太后胸懷,太后破聲急說:“侍郎欲非禮耶!”李儒哪裡在乎這些,一掌扇在太后玉容上,太后一時愣住,李儒趁機抓住詔書,欲將其從太后懷中硬扯出來,太后仍死不放手,李儒便撕破了太后肩口的裙衽,這才奪得詔書,將太后委棄在地,再次踱步走回前殿。前殿百官見太后的窈窕身影縮在珠簾之後,心中都悲不自禁,不忍抬首再看。
李儒沒有言語,望了一眼天子,天子見母親被如此侮辱,自己又是憤怨又是恐懼,咬著白牙與他對視,卻又一言不發渾身顫抖。李儒無視過他,快步步下臺階,將詔書遞給尚書丁宮,丁尚書接過詔書,好容易才開啟帛布,他遏制心情,對眾人念道:
“孝靈皇帝不究高宗眉壽之祚,早棄臣子。皇帝承紹,海內側望,而帝天姿輕佻,威儀不恪,在喪慢惰,衰如故焉;凶德既彰,淫穢發聞,損辱神器,忝汙宗廟。皇太后教無母儀,統政荒亂。永樂太后暴崩,眾論惑焉。三綱之道,天地之紀,而乃有闕,罪之大者。陳留王協,聖德偉茂,規矩邈然,豐下兌上,有堯圖之表;居喪哀慼,言不及邪,岐嶷之性,有周成之懿。休聲美稱,天下所聞,宜承洪業,為萬世統,可以承宗廟。廢皇帝為弘農王。皇太后還政。”
一篇讀罷,丁宮渾身乏力。而殿中眾卿面面相覷,他們聽太后詔說天子“天姿輕佻”,又罪己說:“教無母儀,統政荒亂。”雖說不無道理,但一想到太后如此潑辣心性,卻被董卓逼寫出如此詔書,怎能不叫人心生荒誕之感?一時間殿內寂靜無聲,百官都忘了慶賀新帝登基。
丁宮見狀,只能無奈提醒諸位同僚說:“天禍漢室,喪亂弘多。昔祭仲廢忽立突,春秋大其權。今諸大臣量宜為社稷計,誠合天人,請稱萬歲。”眾臣這才如夢初醒,齊齊向階下陳留王跪拜,高呼“萬歲”。
陳留王全程站在階下,冷眼旁看諸臣,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太傅袁隗弓腰行至殿上,靠到天子近前,對他溫聲說:“殿下,跟緊老臣便是。”他伸手握住天子的手掌,天子當即也哽咽落淚,連說了幾個“朕”字,最後只能如母親般低首痛哭。
太傅為天子先後解下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天子本有七璽,除去這六璽外,還有先秦傳下的傳國玉璽,但常侍攜天子出奔城外時,未及得顧上攜帶玉璽,結果董卓護駕回宮後只找到六璽,傳國玉璽不知所蹤。眾臣看到傳國璽不見,心中更生“漢祚已絕”之感。
隨後太傅攜天子走下玉階,讓天子在陳留王旁站定,陳留王與天子相視一眼,又隨太傅拾階而上,坐到御座之中,袁隗將六璽交到陳留王手中,劉協抬首看太傅,再轉首看董卓,最後看殿後哭泣的太后,臉上顯出不安來,他終於回首問太傅說:“我該當如何呢?”
太傅太息一聲,露出頹唐的神色,他顫巍巍退後三步,對劉協拜道:“陛下從此便是天子,還請陛下自愛。”階下眾臣亦口稱萬歲再拜。天子看階下,兄長弘農王面上有同情又悲哀的色彩,他遲疑片刻,也跪在階下,對他拜道:“萬歲。”
方才九歲的天子沉默許多,他望向殿中跪倒的人群,忽而想起父皇抱起他時,眼中常有憐憫的神光,他終於無師自通地說道:“眾卿平身。”
等尚書檯宣告改元初平,新帝登基典禮就此結束。董卓又以天子名義下詔:太尉為國靖難,有再造社稷之功,而天子年幼德淺,無力親政,故拔擢太尉,悉委朝政,加鈇鉞、虎賁二錫。至此,董卓名正言順的執掌攝政大權,地位無人能及。
當日散朝,董卓躊躇滿志,召集麾下諸部說:“我即得大權,時日尚短而威信未建。今新朝新政,天下英傑皆翹首企盼,若不能治大化,行善政,何能使四海偃寧,八荒賓服?我欲效霍光輔政昭帝故事,還望諸君與我共進退。”
董卓說完此番言論後,胸中激盪不已,百官只知他奪權既巧且暴,卻不知他確有一顆輔政之心,如今董太尉欲施新政,下場到底會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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