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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止步夕陽亭後,自己將主帳紮在龍門山。龍門山位於伊水雒水之間,是河南縣附近唯一的高山,董卓每日站在山巔眺望,看伊水雒水在雒陽城南交匯,青色的水帶繞城而過,秋日的光芒灑下來,賜予白馬寺的浮屠、廣陽門的城樓以及雒水的遊船一片高貴的金黃。

但前將軍無意欣賞風景,他每日派使者前去顯陽苑中,催促何進快些行事,也不時親去北軍之中與諸將聯絡感情。偶有閒暇時,他才會在此約談親信,感慨說道:“傳聞當年禹王治水開此龍門,留千年王氣,一旦鯉魚逆流至此,翻過此山,便能躍空化龍。如今我已五十有五,還有機會一展宏圖嗎?”

有道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八月二十五的夜裡,董卓脫了戎裝,裹著寢衣,靠在一盞油燈旁夜讀《吳子兵法》,讀到《料敵篇》時,他忽然心有所感,披了身虎皮披風出帳,正看見雒陽城中焰色的火霧,宛如沙漠中的一條紅河,在清冷的月華間蒙上一層血霧。

董卓知曉是時機到了,他也不換衣物,披頭散髮地乘著坐騎,步下龍門山直至夕陽亭營中。到得營內,董卓召集他最親近的牛輔、董越、段煨、胡軫、徐榮、李儒六人,對他們說:

“諸位都是我最欣賞的人傑,也都是我的手足。人們常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諸位伴隨我轉戰十餘載,殺死的敵寇不計其數,如此斟酌,同袍之情深厚好過信陵君與侯嬴。如今漢室搖搖欲墜,軍士疲憊已久,我將押上我的性命與刀劍,還給天下一個公道,希望諸位將身家性命都交予我,重塑郎朗乾坤。”

六人聽完這番言語,無不熱血湧動,李儒領頭說:“董公每日憂心朝政,從日升忙碌到日落,我們都看在眼中,正所謂梧桐不開花,是因為沒有鳳凰築巢,社稷紛亂至此,也正是因為沒有董公這樣的忠臣,董公提拔我等,示我等以昭昭之義,我等又怎會無動於衷呢?我等願與董公同生共死。”

然後他們點齊所有兵馬,沿著雒水,向著黑夜中最亮的火光前進。五千隴西騎士策馬二十里,先經過上林苑,再路過顯陽苑,董卓派人進顯陽苑打探訊息,得知袁隗袁紹領著兗豫軍進入雒陽,顯陽苑如今幾為空城,他忖度如此情形,入城為時已晚,不如就先佔據顯陽苑,以此為根基,再觀看東都形勢變化。

打定主意,董卓便分派楊定、段煨、董越三將率兩千人入駐顯陽苑,將苑中剩餘人員兵器佔為己有。但更重要的還是城中情形,董卓先命軍候賈詡進入城中,他負責與董旻聯絡,打探北軍與西園軍訊息,再遣李儒去城中尋覓太傅,向太傅提前獻禮,敘說自己在太傅府中擔任椽官的舊情,再通報自己行蹤,表示別無二心。

太傅袁隗率兵駐紮在蒼龍門前,正忙於聯絡國家重臣如司空劉弘、司徒丁宮、前太尉崔烈等,李儒等了兩個時辰方才得見,他身著素色儒生服,用一匹不含絲毫雜色的雪馬作為禮物,對太傅行大拜禮。太傅草草看了白馬一眼,對李儒說:“前將軍的心意我已收到,但國事不是兒戲,容不得武人插手,顯陽苑的風水宜人,你們就在此多歇息一二日吧。”

李儒生平最惡被稱武人,太傅的言辭傷了他的心,他策馬返回顯陽苑後,頗為憤懣地對董卓進言說:“太傅此時以武人反制朝局,當以武人為重,如今與我一晤之下,言辭甚輕,日後武人背離太傅,也是想當然之事。明公當要以此為戒啊。”

二十六日深夜,賈詡也終於回來,他在雒陽城中待了一日,回來時滿臉的興奮之色,他不談北軍與西園軍,只對董卓說:“司隸校尉攻入南宮,常侍等退守北宮,想必他們已無法困守,逃難的日子便不遠了,使君若是想搶佔先機,獲得大義,現在就可以北上搶佔河渡,坐等天子前來!”

董卓見他不去打聽諸禁軍訊息,反而出此無稽言論,大為惱火,批評賈詡說:“處事不要自作聰明,在這雒陽之中,天下的英才佔了十之**,雒陽四面城門都由他們把守,天子如何能出城?”便將賈詡打發出去,再派使者去城中打探訊息。

但到二十七日子時,董旻卻傳來訊息說:北宮已被諸軍攻入,但永樂宮中只剩下五枚玉璽,天子與傳國玉璽都已不見蹤影,袁紹正率領諸軍逐殿廣為搜尋。董卓聽聞後大為訝異,立刻將賈詡請回帳中,自責自己沒有識人之明,隨後又問說:“文和,依你所見,天子當在何處?”

賈詡手指遠方蒼莽的北邙山:“天子若要逃難,只能渡河北行,但我料想其渡河必然不成,而北邙山乃是雒陽北上必經之所,將軍只需扼守要害,在山中細細搜尋,天子自入將軍懷中。”

前將軍深為贊同,他當即急領三千騎士急上北邙山。

北邙山自雒陽看來,似是拔地而起,但實是崤山的一條支脈,自西向東綿延二百餘里,山上樹木森列,蒼翠如雲,可謂嵯峨壯美之極。但對途徑邙山的遊人而言,他們只會記得北邙山間茫茫無盡的荒丘墓冢。

世祖中興至先帝殯天,邙山已築成五座帝陵:世祖原陵、安帝恭陵、順帝憲陵、衝帝懷陵、靈帝文陵。帝陵之外,又有蘇秦墓、呂不韋墓、樊崇墓、賈誼墓、鄧騭墓、班超墓、竺法蘭墓權臣反王,豪傑名士,將軍僧人,就如群星般散落在邙山之內。隴西騎士們踏入邙山,行於碑林之間,聽風嵐蕭蕭,秋葉滿路,也不禁心中茫然,彷彿置身於流觴曲水之間,若有所失。

當日,董卓在邙山設下三座關卡,以防雒陽軍隊也北上爭奪,隨後再率餘部翻越北邙山,到二十八日清晨,他行至山腰,便遠遠望見山腳處的情形:天子獨騎一馬、閔侍郎懷抱陳留王共騎一馬,盧植牽馬在前,幾人皆如大夢初醒般,朝山上緩緩而來。賈詡望見此景象,不禁笑說:“使君已然大義在手了。”

董卓聞言哈哈大笑,他拍著腰間佩刀說:“天子危難,方識板蕩節臣。”他隨即策馬在前,隴西騎士高舉董字大旗在後,三千人順著山坡向下賓士,在山林間掀起滾滾煙塵。天子趴在馬背上,正因昨夜的刀光與血肉做著噩夢。他此時為馬蹄聲驚醒,睜開眼便是滿目的涼州大馬,心神失守間,便對著尚書放聲悲哭。

盧植見策馬至身前的乃是前將軍董卓,心中訝異又警惕,邊安撫天子邊說道:“斄鄉侯無詔至此,恐怕不太妥當罷。”董卓先對天子行禮,起身後對盧植反問:“尚書至此,也有詔令嗎?臣子為國盡忠,救國於危難,反而須三思嗎?”盧尚書答不上來,只能婉嘆著回說:“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你我皆是罪人,哪還有什麼忠臣呢?”

董卓便說:“誰是忠臣,誰是罪人,只有天子才能決定,不是你我能越俎代庖的。”他因此去問天子這三日的經過,天子神魂未定,一時間諤諤不能言語,反倒是一旁的陳留王見狀,替天子敘述,他省去土道出城一事,從何進之死說到張讓投河,並按盧植吩咐,說諸常侍皆是矯詔而為。

待陳留王說完,董卓見他對答案如流,不由感嘆陳留王的聰慧:“無怪先帝屬意,陳留王之賢明,董卓今日知曉了。”他輕拍身下的烏麟馬,又問陳留王說:“臣觀殿下之馬飢渴乏力,行走不便,而臣此馬乃是涼州的千里駒,履山石如平地,殿下何不如與臣共騎?”

陳留王打量董卓雄壯的身量,扯著閔貢袖袍說:“前將軍好意,劉協心領,只是閔侍郎救我於水火間,劉協心中感激,無意改駕,駑馬雖乏,不過走慢些便是。”董卓只能說:“殿下仁德。”當即與閔貢並行,又派人前去雒陽通知朝中公卿迎駕。

朝中公卿得聞董卓在邙山攔住天子,都好似大火燒足,他們慌忙換了莊正的朝服,乘馬前往邙阪,前太尉崔烈到的最早,他見隴西騎士前後列四陣,將天子圍的密不透風,不似服侍天子,倒似在看管犯人,因此大為惱火。

他領著十餘名屬官策馬上前,欲趨入董卓陣中,還未朝拜天子,便指著董卓的鼻子罵說:“天子威儀,豈是你這般粗人能知曉的?如此武人作風,徒令陛下恐懼,你若想保有臣節,便當將天子速速放開,避嫌城外,莫叫人以流言殺人說,你有不臣之心罷!”

董卓聞言大怒,他對崔烈喝道:“我軍晝夜行三百里來救駕,崔公何故說‘避’?崔公當我斫刀無用,不能斫斷你頭嗎?”說罷他抽出斫刀,削去崔烈朝天冠,又冷笑說:“公諸人身為國家輔政大臣,不能匡正王室,至使國家播蕩,天子流離,反倒勸我避嫌,爾等何來餘勇!”

崔烈為他神色所嚇,一時不能言語,董卓便視他做草木,與麾下攜天子繼續南下。盧植身在他身後,見董卓握刀躊躇模樣,不禁問道:“董君如此作態,不懼城中太傅嗎?”

董卓笑道:“盧兄燕人,豈不知刀劍勝於文質的道理?”

說話間,邙山間傳來一陣悠揚的鐘聲,那是白馬寺的僧人在鐘樓敲鐘佛誦。後世言說此聲有如宿酒醒、如暗得燈、三世心滅、表裡情盡之用,但對董卓而言,這只是在提醒他,鬥爭方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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