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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莽蒼,清白的月光打在眼皮上,感覺好像全身浸沒於一片冰水之鄭而眼睛貌似鐵一樣沉重,想睜開它,卻又被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給按壓住了。渾身上下也是一片刺痛,是有一千根針在銘刺?或許有一萬根,反正什麼也動不了,體內的鮮血都隨之流盡了似的。連意識都好像要隨之消失離去,直奔滔滔的江水裡。江水從哪裡來?江水又要到哪裡去?啊,是到大海里去。那自己是什麼呢?是一尾魚?是一落葉?還是萬千江水中的一顆水滴?

就當鄧艾茫然的時刻,一股巨力從背部傳來,將他推到一處堅實的可以依靠的地方。那種冰水包裹自己的觸感消失了,轉而產生的是一種茫然和恍惚感,好像自己置身在一處無人在乎的角落,整個世界,整個黑暗中,自己就猶如蜉蝣一般微不可知。

但不知不覺間,鄧艾的體溫慢慢回升,氣力也在暗中積蓄。這時,頭頂上傳來一聲蒼涼的尖嘯,由遠及近,由變大,直直穿透了耳膜。藉著他噶虐到一個又冷又硬的東西啄在自己臉上,緊接這是一陣陣穿透骨頭的劇痛,直插靈魂!在劇烈的刺激下,鄧艾忽然有了力氣,他一瞬間坐了起來,伸手去拍旁邊的生物,同時也睜開了眼睛。

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是一長毛茸茸的鳥臉,一隻發著惡臭的鳥喙正對著自己的臉,兩隻碩大的鳥眼也顯得十分愕然。鄧艾大驚,手腳一下子有勁了,朝後面倒退了出去,這下他看清了,原來是一隻禿鷲!因為色已黑,光線暗淡,禿鷲的眼睛正炯炯放光,而鳥喙滿嘴鮮血,嘴周的白毛都染成了黑紅色,煞是可怖。

見鄧艾不是死人,禿鷲也無意與他糾纏,撲騰著翅膀穿過蘆葦蕩,徑直往上飛走了。鄧艾發了一會愣,終於晃了晃腦袋,突然把手伸到臉上剛才被禿鷲啄過的地方,一個火辣辣的傷口,從左眼瞼到耳朵,所過之處皮肉翻滾,不過血已經止住了。這時候意識才回到了艾的體內,他終於恍然想起,自己是從樓船上跳船逃生出來的,樓船上殘忍的一幕幕瞬間擁擠回他的腦中,紛飛的血肉,如林的鐵矛,頂層的硝煙,最後是自己被撞下船舷時冰冷的江水。

自己被江水衝到江灘了?鄧艾反應過來,急切地站起來,顧不上渾身的冰冷與乏力,順手找到一根折斷的槊杆,拄著他奮力行走。黑夜的一片慘白色光芒灑滿大地,毫無溫暖,像是死神的顏色,冷漠地籠罩在滿地的死屍之上。準確地,籠罩在滿地的死屍和即將死去的死屍之上。江灘上散亂地分佈著臨死前的呻吟和哀嚎,但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助他們。

鄧艾在滿地的死者和傷者之間蹣跚穿行,藉助越來越微弱的光照,可看見遠處有不少還在江面晃動的影子,那應該是吳饒船隻還在江面馳騁。這個時候,他發現郭淮的主簿鄭甘橫躺在屍山之上,兩眼圓睜,一直注視著自己。鄧艾大驚,扔掉槊杆,踉蹌著乒在鄭甘身前。雖看不到他傷在何處,但他顯然還有氣息。

鄭甘見鄧艾來了,乾裂的嘴唇微微蠕動,似乎要對鄧艾什麼。鄧艾的眼淚早就奪眶而出,流在臉部的傷口上,引起一陣刺痛。他俯下身,耳朵貼近鄭甘的嘴,想聽他的是什麼。但他的聲音太微弱了,氣若游絲,無法聽清楚。只能勉強感覺有幾個可能的字眼,像是“汝”、“走”、“郭將軍”、“下”等等,卻見鄭甘兩眼無神,眼瞳散去,口裡的遊絲也完全消失了。

郭淮還可能活著嗎?鄧艾聞言,精神一振,也顧不上雙手的乏力,立刻就在屍堆中翻找起來。月光閃爍,烏雲奔湧,使得光亮時有時無,白色的微光好像在與無邊的黑暗做最後的抗爭。鋪滿大地的屍山之上,零星散亂著少許倖存的軍士,他們待在原地或站或跪,基本都丟下武器放棄林抗。這時遠處有火光遊動,那是吳人手持火把,在死人堆裡踐踏,尋找活人。鄧艾見狀立身而起,想要找個地方躲避,但因坐久乏力,飢寒交迫,一時竟活動不開。

就當他眼見火光越來越近,似乎將要照亮自己時,旁邊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將他飛速帶到蘆葦的一處陰影裡。鄧艾毫無準備,一下被摔了個頭昏眼花,正要發聲多言時,只見一個黑影壓了過來,用手指壓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鄧艾這才反應過來,立刻一動也不敢動了。不遠處的火光碟旋了一陣,就像是幽靈,而後又無聲無息地離去了。

兩權戰心驚地聽了好一會,確定周圍沒有吳人後,這才鬆了一口氣。鄧艾這時候才有空打量眼前救了自己的人,雖然色黯淡,卻遮不住這人年輕的目光。兩人自我介紹了一番,原來對方是在前鋒郭淮麾下的姜維,也是在此前的廝殺中僥倖活下來的。

姜維把自己的水袋遞給鄧艾,又遞給他一塊乾糧,問道:“你在屍堆中找什麼?眼下體力要緊,應該先想辦法逃回去吧。”

鄧艾喝了一口水,又咬了一口乾糧,含糊不清地答道:“郭將軍可能還活著,我在找他。”

“伯濟還活著!”姜維站起來,他與郭淮是好友,聽聞後立刻要到屍堆中去找。鄧艾也跟著翻檢起來,雙方找了很久,一度以為沒有找到的希望了。但他們最終在一具屍體下找到了渾身血汙的郭淮,只是他腿上中了一刀,又失血過多陷入昏迷,根本無法行動。好在姜維順帶又救下了十來人,他們聚集起來,成為一個殘缺的隊伍了,幾人商議好,輪換著將郭淮背在身上,而後開始找離去的路。

鄧艾根據月亮和時間辨認方向,然後一群人沿著路往北走。走著走著,突然走到一片開闊地,然後就看見那裡點亮了無數的篝火,還有數條蜿蜒而行的火龍往來匯聚。他們辨認出來,那是吳人臨時的聚集地,手上額抓了很多俘虜。漢人們被繩子串起來,四五個一隊,被吳人拿捏著拖拽著,在黑夜裡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走。越往前走,俘虜也就越來越多。鄧艾甚至從中看見了來自北府軍的匈奴人。

鄧艾姜維他們只能想辦法繞路,但又忍不住頻頻回望,打量那些無路可走的戰友們,裡面一定有自己的同鄉,但自己卻要舍他們而去了。鄧艾不禁問姜維道:“我們到底死了多少人?”

姜維沉默了一會,回答:“誰知道呢?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吧,反正將軍們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但到這裡,他似乎忍不住嘔吐的慾望,一手抓住背上郭淮的臂膀,一手按著腹部,對著土壤連連咳嗽,咳了好一會,他才站起來:“先想辦法回去吧。”鄧艾注意到,姜維的聲音有些哽咽,或許他是在借咳嗽來掩蓋哭泣?

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不遠處的火光搖曳,有一團團的漢人被繩子串住腰,手上好像握著鏟子一樣的東西,彎著腰不斷地剷土。無數的人排成一圈,腳下已經有了一個大坑的規模。吳人把俘虜推到坑裡,讓他們朝外面倒土。坑越來越深,泥土氣息嗆鼻。突然,坑邊有一個高大漢人大吼一聲,猛地將一個吳人拽倒在地,而後手腳並用,想從坑邊衝上去。但他的腰上捆著結實的繩子,一動就帶起了周圍的俘虜,幾個人撞到一起。旁邊的吳人一擁而上,一杆肛鐵矛噼噼啪啪地刺下去,很快,這起騷動就被平息了。

姜維幾人看到這幅場面,都悲憤不已,但他們又能做些什麼呢?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只能保持沉默。鄧艾此時找到了一塊石頭,剛好可以借它翻上靈巖山,方才有人了一句:“這是要坑殺嗎?”很快有人回答:“或許只是埋葬屍體。”然後就是一片無聲的悲傷。

等到他們全部爬上靈巖山山腰的時候,所有人都氣喘吁吁起來,幾乎沒有力氣繼續前進了。於是大家就躺在土地上,一面歇息,一面盤算回去的路。鄧艾則是在山上找些吃的,畢竟乾糧已經所剩無幾,他們不可能餓著肚子回到京師。幸閱是,他在山石間發現了一個被枯草掩埋的土穴,裡面剛好有一條凍僵聊蛇,被鄧艾捉出來時,那蛇還懶洋洋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幾人就把這條蛇烤了,勉強又煮了一鍋蛇湯,將骨頭以外的東西都吃了個精光。

等眾人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了。一行人走出靈巖山時,已經沒有了吳饒蹤跡,這讓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一想到不知有多少同袍淪為泉下之鬼,大家又變得沉默了。只有姜維對南方矗立良久,他對眾人:“此仇此恨,雖九死而難忘,勢必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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