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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廳裡,燈火通明。

落地的木窗板依舊卸了,只懸著竹簾子。

看出自家主子心情很差,那人趕緊把垂著的簾子都捲起了大半,露出外頭的院子。

頃刻間,夜風裹著溼漉漉的水汽湧進來,地板都沾了不少水。

金貴人面無表情,直接席地而坐。

他從床上起來,只披了件外衣,並未穿上鞋襪,就這麼光著腳。

左腿支著,右腿彎著,若看姿態,倒也是個閒適模樣,但他的臉上神色嚴肅,眉宇皺起。

一如這夜的天氣。

看著是暮春暖和,其實風雨大得滲人。

很快,道衡就來了。

看了金貴人一眼,他一手扶著衣襬,彎著膝蓋跪坐下來。

離開廣德寺已經許久了,他長了頭髮,換下了僧衣,只是這日常一舉一動,偶爾還會透出些僧人做派。

像是這番跪坐,若穿上袈裟、捏一串佛珠,他就是個高僧樣子。

金貴人沒有開口。

道衡也知道出了狀況:“我離開時,宅子裡只有劉迅。”

“那太子為何會在那裡?”金貴人的聲音又冷又沉。

道衡很難答上來,因為他也還不確定,到底是哪一環出了問題。

這些時日,徐簡一直查得很緊。

正如主子說的那樣,徐簡的鼻子很靈。

再讓徐簡繞著那宅子深挖,恐是要挖出些麻煩事情來。

因而,主子決定把宅子餵給徐簡。

道衡就是那個餌。

他故意在市井現身,讓順天府抓到線索,一點點逼近宅子。

按照原計劃,衙門發現劉迅,把人帶回去。

徐簡是受劉家牽制想辦法替劉迅周旋也好,不管劉家意圖、直接把這個不和睦的弟弟拍死也罷,總歸他得收下這份“禮物”。

順天府照著他們明面上的安排查宅子,徐簡最多再添些不痛不癢的發現。

這就是斷尾。

他們斷尾後一身輕,徐簡拿著根斷尾、也是個甜頭。

這計劃起先進行得很不錯。

太子殿下前幾日去得勤,這幾天聽話了,沒有再往宅子裡去。

聽宮裡的意思,殿下也說過今日下衙後就回宮。

道衡便在陳米衚衕轉了一圈。

宅子那兒都安頓好了。

護院撤走、管事減少,留下些不知內情的舞姬應付劉迅,又上了後勁夠大的酒,哪怕地動山搖都不會醒……

而他在夜幕降臨前也離開了。

守在衚衕口的那幾個衙役,可看不住他。

一切都很順利。

順天府出動了,單慎還叫上了守備衙門,一行人從南北兩側衝入宅子。

卻發現,裡頭除了劉迅,還有一個太子殿下!

道衡彼時在辦旁的事,等得到訊息時,人都被帶到順天府了。

這讓他如何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別說殿下為何忽然會去,連殿下什麼時候去的,他都不清楚。

金貴人抬起眼,轉頭睨道衡:“這事兒怕是不好辦。多少打聽些順天府裡的狀況,等天亮吧。就看單大人懂不懂事了。”

順天府裡裡外外,忙得腳不沾地。

留守府中的府丞屠規快步迎出來,見回來的人面色很不好,心下一驚。

他低聲問張轅:“讓那和尚跑了?”

看這架勢也不像啊。

一道回來的那幾輛馬車,總不能是空著的吧?

“沒找到道衡,”張轅苦著臉,道,“找到個要命的。”

屠規不解。

直到他看到了被抬進來的李邵。

“這、這……”屠規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殿下怎麼會被你們帶回來?莫不是有刺客,劫持了殿下?殿下怎麼都沒醒啊!”

“別嚷嚷了,”單慎從後頭走上來,摘了溼噠噠的斗笠,“先找個大夫來,萬一殿下著涼了也麻煩。”

屠規看了眼疲憊的單慎,沒有追問。

師爺湊到屠規身邊,壓著聲音道:“那宅子裡什麼和尚都沒有,只有太子殿下和他的紈絝友人與他們的一群舞姬美眷。”

屠規:……

不愧是讀萬卷書的師爺,一句話就周全了。

屠規問單慎道:“大人,普通的大夫行嗎?是不是要去太醫院叫人?”

“請個嘴巴嚴實的,別明兒一早就滿京城都知道我們把太子帶回來了,”張轅抹了一把臉,“大人,這事兒到底怎麼辦?等殿下醒了,問過狀況後,能不能當蓋過去了?您私底下稟了聖上,不用傳得滿朝都……”

單慎擺了擺手。

張轅先前應該在忙,沒有聽見他和萬塘說的話。

這就是個局,瞞了更完蛋。

誰讓太子殿下自己掉局裡去了呢?

“去找個太醫吧。”單慎道。

當值的是安院判。

聽來人附耳說了狀況,不敢耽擱,急匆匆趕到了順天府。

李邵被安置在一間屋子裡,蓋了被子,睡得昏昏沉沉。

安院判診了,道:“身體應當無大礙,看著是酒勁太大,酒醒了就好,等下備點薑湯,今晚上涼,光著身子躺地上,又吹了風還沾了些雨,別受寒了。”

說完,他又去看了劉迅,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單慎木著臉在審石公公。

石公公喝得不多,酒勁不足,被衙役狠狠掐了人中,醒是醒了,人還迷糊。

問他話,他答得顛三倒四,全是汙穢之言。

氣得單慎讓人把他拎出去,扔在空曠地上淋了半刻鐘的雨。

石公公這下徹底醒了,尖叫著爬起身來:“哪個混賬東西!知不知道雜家是誰?怎麼把雜家……”

單慎問他:“那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石公公循聲看去。

公堂明亮,掛著匾額,上書“明鏡高懸”四個字。

石公公眨了眨眼睛,又看向匾額下站著的人。

順天府尹的臉,他還是認得的。

所以,這裡真是順天府?

石公公打了個寒顫,跌跌撞撞衝進了公堂、直到單慎面前,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水印子。

“單、單大人,雜家怎麼會在這兒?”石公公奇道,“殿下呢?”

“還記得殿下,總算有點良心。”單慎冷聲道。

石公公嘴皮子很快,立刻道:“雜家待殿下忠心耿耿……”

“那你還讓殿下烏煙瘴氣地去睡女人?”單慎打斷了石公公的話,“那一屋子,一塌糊塗!你自己不想活了,找根繩子吊死去!你他孃的還害人!老子要是這一回丟了烏紗帽,做鬼都跟著你!你幾輩子都別想長那命根子!長出來就給你剁了!”

石公公沒想到會劈頭蓋腦挨這麼一頓,目瞪口呆,只本能地用雙手捂了捂身下。

怎麼就,又要剁了?

不對!

憑什麼剁他!

他是太子身邊辦事的,順天府憑什麼吆五喝六!

石公公醒過神來,虛指著單慎就要開罵。

單慎理都不理,直接問道:“為什麼會去陳米衚衕那宅子?之前去過沒有?殿下與那宅子有什麼因緣?劉迅怎麼也在?有沒有在那裡見過一個和尚?今晚上還發生了些什麼?你全部好好給我答!你要不合作,天一亮就把你交給曹公公,讓曹公公來問。”

石公公的氣焰,在聽到“曹公公”三個字之後,徹底熄了。

他聽人說過,落到曹公公手上,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殿下想去那兒,於是去了。”

“雜家是謝恩宴後才跟著殿下的,之前都是胡公公,早在他伺候殿下的時候,殿下就時常去那兒。”

“聽說是劉公子給殿下介紹的地方,全是乾乾淨淨的舞姬瘦馬,殿下用一批就換一批。”

“不曉得他們是個什麼背景,本來護院很多,今天好像都避雨了。”

“他們應該不曉得殿下身份,殿下一直都帶著面具,殿下給的銀錢足,他們做這種生意的、只要有錢賺,肯定都懂規矩,不會打探身份。”

“下衙時,殿下與輔國公言辭間不太愉快,殿下就想去散散心,到了之後才發現劉公子也在。”

“和尚什麼的都沒見過,倒是有一回送來一批小尼姑,殿下還誇了。”

“今晚就和平時一樣,也不知道怎麼就吃醉了,等醒來就在這兒了。”

“哎呀殿下呢?雜家還要去伺候殿下!”

一旁,師爺飛筆不停,一面記,一面看了眼按揉太陽穴的單慎。

這太監答得東一榔頭西一錘子的,好歹大致把事情說明白了。

再多的,顯然也問不出來。

單慎問案問習慣了:“謝恩宴後怎麼就換上你了?胡公公人呢?”

石公公只好把換貢酒的事說了。

單慎:……

他做什麼去多問一句?

這是他能隨隨便便打聽的事嗎?

沒見外頭一點風聲都沒有嗎?

換了謝恩宴上的貢酒,都被抹平了,別說朝堂上了,便是皇城之中,除了當時在場的那幾人外,恐怕也沒有半點訊息。

聖上那兒的態度,明明白白的。

可偏偏,太子殿下這回落在順天府了。

可能還是瞞不過去的狀況。

這回真要命了。

把石公公帶下去,單慎又問了醒過來的幾個舞姬,以及被守備衙門抓到的護院。

都是一問三不知,毫無線索可言。

眼看著卡住了,萬塘快步進來了。

“簡單搜了搜,沒搜到什麼,大晚上的不方便,等天亮了再去,”他忿忿道,“你這裡問出什麼來了?”

師爺把記下來的供詞遞給萬塘。

萬塘越看,眉心的川字越深,幾乎都成了溝壑。

“怎麼還換過貢酒?”萬塘罵道,“殿下真是……”

單慎轉頭看向師爺,以眼神詢問:怎麼把這個也記上了。

師爺亦是苦哈哈的。

他當然是有什麼供詞就記什麼,回頭整理成案卷時才會挑選刪減。

單慎又看向萬塘,行吧,債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不癢。

他和萬指揮使,多知道點少知道點,都差不多。

萬塘看完了,問:“殿下和劉迅醒了嗎?”

“殿下沒有醒,安院判看著,”單慎道,“劉迅醒過一回,模模糊糊喝了薑湯,又昏過去了。”

萬塘的嘴角抽了抽。

還喝薑湯?

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淋得渾身透溼?

“你們順天府做事就是太文氣,”萬塘把供詞交還給師爺,催著他帶路,“我們守備衙門可不會慣著。”

師爺一邊走,一邊道:“畢竟是鴻臚寺卿的兒子……”

“那又怎樣?”萬塘不管,“殿下怎麼罰,聖上說了算,但這個劉迅,我看他是沒救了。把殿下帶到那宅子玩女人的是他吧?你看聖上砍不砍了他!什麼這卿那卿的,劉大人官帽都保不住,十有八九還得跟著一塊上路,到閻王殿考官去。”

進了安置劉迅的屋子,萬塘直接把人從床上提溜了起來。

劉迅那身衣服是衙役給他套的,鬆鬆垮垮根本沒穿好,領子一提,人險些從衣裳裡滑出來。

萬塘罵了句髒話,改抓了劉迅的胳膊,就這麼把人拖了出來,丟進了雨裡。

沒用半刻鐘,劉迅就醒了。

懵著傻著,看著周遭。

他不認識萬塘,但他認識單慎,認識張轅,這順天府後衙院子,他前回就來過。

“醒了嗎?”萬塘道,“帶殿下去睡女人,你小子真有前途。”

張轅沒聽懂,低聲問了師爺一句:“什麼前途?”

師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前途。”

張轅:……

還十八年呢。

劉迅這臭小子這輩子都沒活到十八歲!

等劉迅終於搞明白處境狀況,他癱坐在地上,根本爬不起來。

那宅子如此安全,怎麼會被順天府搜查?

那麼多護院,為什麼沒有一點反抗?

他們喝得也不算多,但凡前頭鬧出些動靜,驚動了他們,他們就能收拾好溜走。

而不是被抓了個正著。

“我、我……”劉迅結結巴巴著,“我沒有、我不是……”

單慎直直問道:“你何時知道的那地方?又是何時帶殿下去了?”

劉迅正要作答,邊上屋子裡,李邵醒了。

一群人扔下劉迅,去見李邵。

李邵陰沉著臉,弄清楚了前因後果,心跳瞬間快了起來。

他的那些事情,又要被父皇知道了。

害怕嗎?

李邵無疑是害怕的。

可同時,先前體會過的滋味又冒了出來,那種刺激地、能夠全身而退的成就感包裹住了他。

看了一眼單慎等人,李邵搖搖晃晃下床來:“讓開。”

單慎道:“殿下,那宅子的事兒還沒弄明白。”

“那你就繼續弄,抓回來那麼多人,還不夠你問嗎?”李邵嘖道,“我要回去梳洗,換身衣裳。”

單慎不想讓:“牽扯到了道衡,茲事體大……”

“怕我跑了?”李邵道,“我是皇太子,我父皇就在宮裡,我還跑了嗎?”

萬塘看著李邵,腦門青筋直跳,伸手要阻攔他,被單慎架住了。

李邵快步往外走。

經過劉迅身邊時,他看都沒有看一眼。

大雨傾盆,淋在身上滿是寒意,但心裡的那股激盪讓他渾身滾燙。

雨水衝淋下,酒勁又去了不少,李邵的腳步都穩了許多。

刺激,他想著,這就很刺激。

不過,他也要想想安撫父皇的辦法。

先去和伯父商量商量吧。

“給我一匹馬。”李邵道。

張轅小跑著跟出來,見狀示意衙役給他。

李邵翻身上馬,飛奔而去,兩個守備也跟了上去,一直護送,直到見他敲開了晉王府的門,才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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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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