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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一片荒蕪,門板後的農具上,早已織起了一片片蜘蛛網。
咕。
泥地上,一隻癩蛤蟆優哉遊哉的逛著,在屋內橫穿……
“嘶——”
李世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皺眉道,
“敬德,弄走!”
尉遲恭哈哈一笑。
“陛下也是沙場征戰來的,難道還怕區區一隻蛤蟆嗎?”
他隨手將那癩蛤蟆抓起,在李二面前晃了晃。
李世民一臉的嫌惡。
“朕當然不是害怕,只是瞧著怪噁心。”
他揮手催促道,
“扔掉扔掉!”
啪!
尉遲恭隨手一甩,癩蛤蟆在空中劃過一條拋物線,噗通一聲掉進了水井裡。
噠噠,噠噠。
老嫗拄著柺杖,從裡屋走了出來。
她的手裡,攥著一個包裹,連道:
“你們坐,坐,老太婆有事拜託。”
“……哎,好。”李世民欲言又止,最終也只能坐了下來。
“三林他在軍中,沒丟人吧?”
老嫗摸索著桌子,眯著眼望向李世民一行人,呵呵笑問道。
她看不清來人的相貌,只能看到幾道陰影佇立在面前。
“沒有,絕對沒有!”
李世民肅然道,
“三林兄弟在戰場上表現英勇,於磧口一戰中以步戰騎,斬殺了兩個突厥賊人,可謂是勇猛無比!”
“只可惜,他……”
話還沒說話,老嫗已是呵呵呵的笑了起來。
“這臭小子,平日裡膽小如鼠,沒想到在戰場上還來勁了,好,好,呵呵呵……”
她笑眯眯的道,
“總算沒給他爹丟臉,當年他爹殺起敵來,那也是不要命的往前衝哩!”
李世民一怔。
“三林兄弟的父親,也是軍人?”他不由得問道。
他轉頭看向房玄齡。
房玄齡翻了翻手中的賬冊,而後便點了點頭,低聲道:“隋朝老兵。”
“是啊,我家那口子作戰可勇猛啦。”
老嫗有些驕傲的應了一聲,旋即神情卻有黯淡了下去,低聲道,
“所以,他死得也早……留下老太婆我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
李世民再度陷入了沉默。
這怎麼一家比一家慘啊!
“好在,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我跟你們說啊,等三林回來,我得好好給他說門親事,都老大不小的人了……”
老嫗忽的又笑了起來,嘿然道,
“嘿……總得給他老張家留個後,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李世民加大了音量,大聲應著。
長孫無忌推了推李二。
“陛下,該說正事了……”
他低聲道,
“這一家一家的做客下去,咱們就是到了天黑,也送不完那麼多撫卹啊……”
李世民臉色一苦。
人家老太太正在興頭上呢,那渾濁的眼珠裡都透出光來了。
這個時候……怎麼告訴她噩耗嘛!
就在他為難之時,老嫗已是將一個包裹塞了過來。
“小兄弟,幫老太婆一個忙,好不好?”
她面朝著李世民,緩緩道,
“這件寒衣,是我親手織的,織了有一年多啦。”
“我看不見,只能靠著感覺織,制式可能差了點,但用料是頂好的,一定暖和。”
“你幫我……帶給三林好嗎?聽說北疆很冷,很冷啊……”
李世民手中一沉。
嘩啦。
輕輕開啟包裹,裡面是一件粗布麻衣,走線走的歪七扭八,跟蚯蚓似的,但好歹是織成了。
“這樣的麻衣,能禦寒嗎?”
蕭瑀忍不住道。
像他們這樣的,都是穿貂皮、狐裘,那才叫禦寒的衣物。
這粗布麻衣,春秋時節穿穿還可以,冬天根本頂不住啊!
更別說,是突厥草原上的凜冬了……
“這是雙層的。”
徐風雷將麻衣的袖子翻開,輕聲道,
“喏,你看,用了兩層的料子,會保暖一些。”
他又再度將衣服翻開,只見內襯白白的一片。
“這裡頭內嵌的是蘆毛,也有一定的保暖作用。”
徐風雷解釋道,
“你們這些達官貴人不知道老百姓是怎麼過冬的,他們哪來的貂皮、狐裘?充其量有幾塊麻布,拾來一些蘆毛罷了。”
“蘆毛這東西非常硬,堆在那裡就是一坨,得不斷的敲擊、捶打很久,才會柔軟服帖下來。這樣壓在衣服裡,才能起到保暖的作用。”
“老夫人失了明,這件寒衣從織衣到填充蘆毛,最終完成……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一番話語,聽得眾人心裡都有些不是滋味兒。
無數個日日夜夜唸叨著,想念著,手不知道被粗針戳破幾次,打蘆毛時不知道有多少次力竭……
為了遠方征戰的兒子能多一絲溫暖,歷經千辛萬苦終成此衣,可如今卻……
“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啊……”
徐風雷輕嘆著揮了揮手,道,
“我有些見不得這些,見不得這些……”
“陛下,我想……還是不要告訴老夫人真相了,給她留點念想吧。”
李世民默默點了點頭。
“你們……說什麼吶?老婆子我聽不見誒。”
老嫗湊近了耳朵,努力想要聽清。
“老夫人,我們在說,現在春天都過了,馬上就要入夏啦!”
李二摟著寒衣,大聲道,
“您的寒衣,三林現在可用不上啦!要不您自己留著?”
老嫗聞言,卻是連連搖頭。
“剛剛好,剛剛好的……”
她扳著指頭道,
“從咱村裡寄過去,寄到邊疆,也要好幾個月吶,等到了他手裡,不是又要過冬啦?”
“老婆子我算好的嘞!”
李世民苦笑。
官家不說,民間這麼遠距離的投遞,還真得幾個月。
甚至還有丟件的風險……
“我看咱大唐的投遞業務也該好好發展一下了,當年秦朝都能保證民間的投遞業務,這都快過去千年了,咱不但沒進步,反而還退步了。”
徐風雷忍不住吐槽道。
李世民:“……”
“你們,是不是不願意啊?”
老嫗忽的一問,神情有些焦急,
“我,我可以給你們錢的,規矩我懂,懂的……你們等一會兒……”
她說著,便要起身往裡屋去。
“誒,誒,老夫人!”
李世民連忙起身攔下了她,大聲道,
“我們願意,願意的!”
“把這寒衣交給我們,您就放心吧!我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把它送到三林手裡!”
“您坐,您坐。”
一頓保證,方才將老嫗安撫了下來。
“好,好,可千萬別丟了……”
老嫗神情舒緩了下來,又有些不放心的叮囑道,
“可別弄丟了哈,做起來很辛苦的……”
李世民鄭重的點了點頭。
“您老放心!一定不會丟的!”
他緊握著寒衣,起身道,
“另外,我們今天來,其實是來發放……發放獎賞的!”
“三林兄弟在北疆立了大功,皇帝下旨褒獎!他還在前線,我們便先送到你這裡來!”
“玄齡,輔機!”
啪嗒。
房玄齡將木盒開啟。
長孫無忌開始走流程……
……
半晌過後,在老嫗的千叮嚀萬囑咐和李世民的再三保證之下,一行人總算是走了出來。
“唉!”
李二晃了晃腦袋,長長一嘆。
“沒有告知家屬將士已經犧牲的事實,咱們這算是完成了任務還是沒完成?”
長孫無忌忽的道。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
“老夫人都那樣了,你叫朕……叫朕怎麼忍心告訴她那血淋淋的事實嘛!”
他無奈道,
“朕是說不出口,實在太悲慼了……”
徐風雷一腳踹飛了地上的石子。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他感慨道,
“還是讓老夫人留個念想吧,就當她的兒子還在邊疆,只是回不來而已。”
李世民點了點頭。
“也只能如此了……”
他望著村子裡的院落,輕嘆道,
“唉!聽明說得是啊,不幸則各有各的不幸,走了兩家,朕都有些不忍心再走下去了……”
“你們說,朕是不是太矯情了?”
來的時候心情還好好的。
現在情緒卻是整個低落了下去,
“昔日齊宣王見一牛將釁鐘,不忍而放之,孟軻稱之曰仁。”
房玄齡拱手道,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這是仁君才能有的共情能力。”
“陛下現在不忍心,正因為您是仁君,不忍見到百姓悽苦傷心。”
李世民恍然。
“是啊,朕實在見不得百姓悽苦……”
他應了一聲,有些猶豫的道,
“要不,接下來那幾家……就不去了吧?”
再走訪下去,他感覺自己要抑鬱了!
“陛下不忍,的確是仁君才會有的表現,但臣以為,正是因為見不得這些,才應該多見見。”
徐風雷沉聲道,
“居廟堂之高,往往與百姓脫離,不知民間疾苦。”
“昔日晉惠帝那一句‘何不食肉糜’,世人皆以為他是蠢貨,可實際上,他只是居於深宮之中,耳目又被矇蔽,不察民情,才會發出這樣愚蠢的疑問。”
“就好比那封遞給陛下的捷報,您當時的注意力一定在徵北大勝上,絕不會去在意傷亡數目,若非今天走了一遭,陛下或許還覺得那只是一串冰冷的數目,而不會覺察到,那數目的背後,是一個個破碎的家庭,一樁樁血淋淋的不幸。”
“戰爭的車輪滾滾而動,隨意揚起的一粒塵土,或許對於民眾而言,就是一座能將人壓死的泰山。”
“陛下,當體察之!”
李世民一怔。
“聽明,你說得對啊……”
他微微仰頭,道,
“朕應該再多走走,再多看看。”
“走吧,再去下一家!”
……
這一日,李世民走遍蛟頭村,將撫卹金送到32位陣亡將士家屬的手中。
那一聲聲的啼哭和悲鳴,讓他的心越發沉重。
戰爭啊!
那車輪發動的聲音,是無數人的呼喊組成的悲歌。
這一日,他再度重申——
五年之內,與民休息,邊軍做防禦性部署,決不起戰事!
……
是夜。
長安城,徐國公府。
“太師啊,難得你請咱們幾個老兄弟吃飯啊!哈哈哈……”
“喲,羊肉、鹿肉,還有葡萄釀!看來太師這回是真心請咱們吃飯啊,下了血本了這是……”
“來,來,咱先走一個……”
“……”
尉遲恭。程咬金、秦瓊幾人叫嚷著,大馬金刀的坐下。
桌前菜餚豐富,葷素齊全,還有一口火鍋汩汩的冒著熱氣,一旁還有一臺烤架,正烤著肥羊。
整個屋子內,香味四溢,叫人食指大動!
吱呀。
房門推開,只見一丈夫撫著鬍鬚,邁著沉穩的步子走了進來。
“喲,李靖?”
程咬金訝異道,
“太師也請你了?”
李靖撫須一笑。
“怎麼,我李靖是不當請之人嗎?”
他反問道。
“嘿嘿,當請,自然當請。”
程咬金知道自己失言了,嘿然笑道,
“我只是怕你嫌咱們聒噪嘛……”
他們幾個雖然都是天策府出身,算是徐風雷的老兄弟。
那李靖也不差啊。
北征突厥,太師與李靖可謂是配合默契,那可是有著戰友情的。
“豈敢。”
李靖略一拱手,笑道,
“只要你們別嫌我待會兒喝醉了耍酒瘋就成。”
這一句玩笑話,讓屋內氣氛頓時歡樂了不少。
“哈哈哈,我們幾個的酒品都很差,那都是老瘋子了!陛下認證的!”
“對,對,大哥不笑二哥,到時候咱們喝醉了一起瘋癲,把太師這房子都給他捅幾個窟窿!”
“來,喝!”
葡萄釀倒入杯中,幾個老傢伙竟是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而就在此時,徐風雷也終於到了。
“你們幾個不懂規矩的,屬猴子的啊?”
他見幾人已有幾分微醺,不禁有些無語的道,
“今天叫你們來,是有正事商量,喝醉了像個什麼話?”
“來啊!把所有酒都給我撤啦!”
嘩啦。
婢女們上前,紅的黃的全都撤走。
“正事?”
尉遲恭眉頭一挑,起身抬手道,
“太師啊……這咱有言在先,跟朝廷有關的事兒,咱可都不摻和啊!”
“要說,也得去露天地裡說,不然……咱只能告辭了啊!”
其餘幾人皆是神色一凜。
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那都是位高權重,特別是軍中威望極高!
湊成一桌,關上門來講話……那要是傳到皇帝的耳朵裡,再被小人進兩句“密謀”、“不軌”之類的讒言……那他們可就麻煩了呀!
“敬德,你什麼時候如此敏感了?”
徐風雷打趣道,
“我像是那種拎不清的人嗎?”
“坐下,坐下,都坐下。”
“我找你們沒有正事,而是有一件私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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