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高的道德是不要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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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頗有些意外:“你看出來了?”
嬴成蟜點了點頭:“大兄援引了兩次《呂氏春秋》中的文章,且都是相邦還沒教授給你的內容,不過是想告訴相邦你在積極主動的學習這本書。”
“合理,但略顯刻意。”
“但也可能是因為愚弟早就認定了大兄不會跟相邦一條心,所以想的多了些。”
朝爭不是刑偵,不需要證據。
很多時候只需要感覺有問題,那就可以認定是有問題的!
嬴政眉頭微微皺起:“仲父對愚兄的警惕極重,王弟都覺得有問題,仲父肯定也會覺得有問題。”
“看來愚兄是弄巧成拙了。”
嬴成蟜溫聲寬慰:“無礙。”
“呂相就算是知道王兄在故意奉迎,想來也不會戳穿,而是會配合你繼續演下去。”
“只要王兄真的在認真誦讀、理解《呂氏春秋》,相邦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嬴政不解反問:“即便仲父知道愚兄是在故意奉迎,甚至刻意裝成認可《呂氏春秋》的態度,他也不在意?”
嬴成蟜點了點頭:“無論你是真心還是假意,你終究是在認真學習《呂氏春秋》。”
“現下博士館禁止大兄入內,大兄想要閱覽什麼書籍皆需相邦首肯,大兄所接觸的思想都是與《呂氏春秋》相似的思想。”
“即便大兄假意學習,也終究會被《呂氏春秋》的思想所薰陶。”
“如此,相邦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讓一個人按照自己的預期做事,不只有強按腦袋一條路,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洗腦。
咸陽宮就是呂不韋為嬴政精心搭建的資訊繭房!
呂不韋十餘年如一日的教育嬴政,又請來了大量講經博士不斷對嬴政輸出他的思想,《呂氏春秋》更是他洗腦嬴政的大禮包!
呂不韋不怕嬴政討厭自己,更不怕嬴政質疑《呂氏春秋》。
只要嬴政一直接觸的都是《呂氏春秋》的思想,那他即便質疑《呂氏春秋》也只能從《呂氏春秋》裡尋找漏洞,這反倒是加深了嬴政對《呂氏春秋》的進一步理解。
莫說現在,即便是在大部分人都接受過義務教育和海量資訊的後世,又有多少人能扛得住十餘年如一日的洗腦?
事實上,嬴政也抗不住。
親政之後,嬴政十分刻意的去迴避《呂氏春秋》中的具體舉措。
《呂氏春秋》說天子應該戴有垂旒的冕冠,以此表示天子在一些事上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嬴政就偏偏要廢除冕旒,改用通天冠,以表明自己必當明察秋毫。
但同時,嬴政卻也在不自覺的發揚著《呂氏春秋》的核心思想。
秦國曆代君王對孝道都是有點重視但不多,秦國對不孝之人的懲處也只停留在道德譴責層面,但嬴政親政後卻一直在推進將不孝入刑,更手段強硬的引導天下形成孝文化。
誠然,嬴政的具體舉措來自於韓非子的《忠孝篇》,但若沒有《呂氏春秋·孝行覽》的影響,嬴政這麼一個父不義母不慈的人又怎麼可能會平白無故的推行孝道文化?
諸如此類的思想延續數不勝數,這又何嘗不是呂不韋的另一種勝利!
嬴政當即反駁:“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愚兄所思所想,皆是愚兄之思、愚兄之想。”
“莫說仲父,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愚兄的思想!”
“便是仲父日夜教授《呂氏春秋》,愚兄也有李斯等臣屬為愚兄授課解惑!”
嬴成蟜搖頭笑問:“大兄,李侍郎從何處來?”
嬴政默然。
李斯就是呂不韋送到他身邊的。
雖然李斯更傾向於法家思想,但如果李斯的想法與呂不韋大相徑庭,呂不韋又怎麼可能把李斯安插到自己身邊呢?
思慮間,嬴政心生懼意。
當他的思想完全被改造成另一個人想要的模樣,那他還是他嗎?
嬴政身後不遠處,李斯後背更是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伱們兄弟聊歸聊,別把話題往我身上扯啊!
察覺到李斯的異樣,嬴政笑著安撫:
“李侍郎的很多想法確實與仲父相仿。”
“但李侍郎學的更多的是荀子之道,更明白何為忠君!”
李斯感激的當即拱手:“微臣願為王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又寬慰了李斯兩句,嬴政順勢岔開了話題:
“愚兄近日來已在為親政之事做準備。”
“一有良機,愚兄便會上請華陽太后做主,許愚兄加冠、親政。”
嬴政認真的叮囑:
“王弟切記,莫要以身犯險,盡力保全自身,待到王兄親政,便會立刻宣你回朝!”
“萬事交給王兄,王兄定會保你周全!”
嬴成蟜鄭重點頭:“愚弟謹記!”
“只是此次親政,王兄可有把握?”
兩年前嬴政就曾試圖親政,卻被呂不韋聯合趙姬一同擋了回去,不止親政失敗,還損失了一批忠於嬴政的近臣。
嬴政沉聲回答:“愚兄已經失敗過一次,便不會再失敗第二次!”
“近些時日愚兄會穩住仲父,儘可能讓仲父同意愚兄親政。”
“若仲父不同意……”
嬴政輕吸一口氣,加重語氣:“便是賭上身家性命與大秦社稷,寡人也定要奪回寡人該有的權柄!”
蒙恬等人目光都變得堅定了起來,若非呂不韋等人就在後面不遠處跟著,他們高低得大喊一嗓子,願為王前驅!
嬴成蟜肅聲低喝:“願王兄萬勝!”
頓了頓,嬴成蟜補充了一句:“也請王兄多加關注王太后(趙姬),兩年前王兄未能親政,不一定僅只是相邦一人之意!”
嬴政眸光微凝,輕輕點頭:“愚兄知之矣。”
“莫說愚兄了,愚兄為你爭取了兩個半月的時間,王弟怎的仍未娶妻?”
“王弟府中姬妾可有懷身孕者?”
嬴成蟜趕忙拱手討饒:“這幾個月間愚弟忙著安排還來不及呢,哪有時間尋歡作樂?”
話題不正經了起來,蒙恬等人構成的人肉隔離圈也變得鬆散。
兩萬名抽調自咸陽大營的精兵早已等候多時。
出了城門嬴成蟜便翻身上馬,匯入大軍前端,對著嬴政拱手一禮,肅聲而呼:
“末將定當旗開得勝,不負大王一路相送之恩!”
嬴政的目光散向全軍,但視線卻一直落在嬴成蟜一人身上,口中大喝:
“唯願諸君凱旋!”
軍中傳令兵透過口口相傳的方式,將嬴政的話擴至全軍。
這可是嬴政誒!
大秦的王!
親眼見到大秦的王、親耳聽到大秦的王的話,可把兩萬大軍激動壞了,扯著嗓子吶喊:
“大秦萬勝!”
嬴成蟜最後看了嬴政一眼,用力一拽韁繩,手中長戟高舉,朗聲喝令:
“全軍,出征!”
站在城門處,嬴政眼睜睜的看著嬴成蟜率軍離去。
直至嬴成蟜的身影已被大軍掩蓋,嬴政仍久久不曾動作。
嬴政熬得住,但不少老臣已經站到腿痠了。
呂不韋見狀只得上前提醒:“王上,長安君已出征,王上仁愛士卒之心業已昭示。”
“該回宮了。”
嬴政頭也不回的發問:“仲父,王弟能活著回來嗎?”
呂不韋沉默了幾秒後方才回答:“王上,治亂安危,存亡之道,其固無二;至智棄智,至仁忘仁,至德不德。”
“何解?”
這句話出自《呂氏春秋·審分覽·任數》,嬴政早已讀過。
嬴政攏在袖中的雙手攥緊成拳,聲音低沉的回答:“治亂安危存亡,本來就沒有另外的道理。”
“所以,最大的聰明是丟掉聰明,最大的仁慈是忘掉仁慈,最高的道德是不要道德。”
嬴政回頭看向呂不韋,雙眼之中滿是不甘和怒火:“但那是寡人的王弟啊!”
“寡人如何能忘掉仁慈?不要道德?”
呂不韋溫聲勸導:
“看來王上已經讀過《審分覽》了,卻仍不能解其本意。”
“隨臣回宮,臣為王上講書解惑,可好?”
嬴政壓下憤怒,輕聲一嘆:“謝仲父解惑。”
“回宮!”
看著嬴政眼中的憤怒和一步三回頭的背影,呂不韋的心情很複雜。
如果嬴政看不出他們在針對嬴成蟜,那說明這孩子廢了,以後誰又能繼承自己的思想?
如果嬴政不為嬴成蟜說話,那說明這孩子太過冷血理性,以後又如何能奢望他對呂不韋網開一面?
從理性上來講,呂不韋欣慰於嬴政的成長。
但從感性上來講,呂不韋卻又無法接受嬴政擁有自己想法、脫離他掌控的變化,更忐忑於嬴政當權後究竟會如何待他!
千百思緒化為一聲輕嘆,呂不韋對身側招了招手。
嫪毐順勢站在了呂不韋身側,低聲發問:“相邦有何吩咐?”
呂不韋低聲叮囑:“明日聯手群臣,彈劾韓倉!”
“兩個月內,我要將韓系外戚全部逐出朝堂,並將他們空出來的關鍵位置全部換上我們的人!”
嫪毐微微皺眉:“會否太過倉促?”
呂不韋看著嬴政那猶如鐵塔般的身影,沉聲低語:
“時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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