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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腳下的廝殺還在繼續。

半山腰處孤立一座劍爐房,風平浪靜。

甲字劍爐房門外。

七橫八豎倒躺十幾具屍體,屍體皆穿青色家奴服。

這些柳子安帶來的親信家兵們,死前的面部表情或平靜如常,或愕然吃驚。

此刻,正有七八人站在這些屍堆之間,或低頭擦拭匕首、腰刀,或彎腰合力搬運屍體,拋屍崖下。

門外這些七八個剩餘者,亦是一身青色家奴裝,不過面色冷漠,有條不紊的收尾,打掃現場。

同時……他們也對門內隱約傳來的痛吟聲置若罔聞。

清理完畢,八位青衣家奴,重新背手轉身,侍立劍爐房門前。

此刻,他們身後看守的劍爐房內。

那位柳氏新家主……不對,該稱呼前家主,前家主柳子安的痛吟聲正漸漸消失,歸於寂滅。

而劍爐房內,氣氛隨之安靜了會兒。

“噗通”一聲。

柳子麟突然丟下柳子安的屍體。

眾目睽睽下,他朝衛少玄單膝下跪,埋頭哽咽出聲:

“多謝衛六公子幫我大哥報仇,替我柳氏列祖列宗清理不孝子孫。”

衛少玄揮揮手:

“起來吧,順手而為。”

又瞧了眼感激涕零的柳子麟,他眯眼:

“兩個哥哥死了,現在起你就是龍城柳氏的新家主,代替柳家繼續與我們衛氏合作,就這麼直接朝本公子這麼跪,有點不合適吧?”

語氣玩味。

柳子麟立馬搖頭,握拳捶胸道:

“衛六公子於在下、於柳家有恩,跪謝算什麼,以後衛六公子有事,請儘管吩咐!在下肝腦塗地,千難萬險,在所不辭!”

柳福側目,看了柳子麟一眼。

衛少玄微笑點頭:“是衛氏,是魏王府。”

小小的糾正了下。

柳子麟翻眼看了看衛少玄面色,立馬抱拳改正:

“對對對,在下對衛氏,對魏王,萬死不辭!”

頓了頓,他臉上擠出笑容,語氣裝作不經意道:

“其實都一樣的,待衛六公子收復這口新鼎劍,名揚天下,以後衛六公子之名,豈不就是與魏王府掛鉤,再等一等……何愁成不了衛氏的話事人。”

“好了,起來吧。”

衛少玄揮了揮手打斷,笑罵一聲:

“都當家主了,還淨拍馬屁?我父王曾經挺欣賞柳子文的,以後多向你死去的大哥學學吧,特別是在安分守己上面。”

他扯起嘴角,眯眼道:“可別又學到你二哥身上去了。”

“是是是!”

柳子麟立馬起身,亦步亦趨,跟在衛少玄身後。

衛少玄見狀,眼底閃過一抹頗為滿意之色,興致頗高,他隨口道:

“柳子文,柳子安,柳子麟……呵,伱爹給你們取名字倒是有趣,缺什麼取什麼對吧?”

他調笑一聲,朝屋內的丘神機還有柳福玩笑道:

“目前來看,就沒準過,希望咱們的柳三少爺能稍微準點。”

柳子麟低頭:

“不敢當,不敢當,在下出身這小地方,不過是個淺水的王八,衛六少爺才是真正的人中龍鳳,衛氏麟子!潛龍在淵,指日便可龍翔九天!”

另一邊,歐陽戎自從剛剛跟隨大夥拼團捅了柳子安一刀後,就牽住阿青的手,擋在前面,一起站在房內的角落裡。

期間,默默聽著這位貴公子打扮的衛氏子弟與柳子麟的話語——對他而言,資訊量極大的話語。

歐陽戎低頭眯眸,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血沫。

此刻,他瞧見柳子麟點頭哈腰的拍馬屁模樣,扯起唇角,露出一抹譏諷之色。

“你笑什麼?”

柳子麟餘光一掃,突然轉頭,眼睛惡狠狠的瞪視歐陽戎。

“笑一隻淺水王八。”歐陽戎笑著點頭,老實道。

柳子麟漲紅臉,抽刀前衝,刀柄猛捅歐陽戎肚子,刀架脖子,狠唬道:

“你再看一眼?!”

歐陽戎彎弓般兩手捂肚,卻眼睛上翻,依舊注視著盛怒的柳子麟,一本正經說:

“砍頭的話,麻煩搞快點,還什麼‘你再看一眼’,就沒聽過這麼蠢的要求,擱這小屁孩打架呢?”

咳血笑語的年輕縣令,此刻因為扭頭的動作,使脖子與刀鋒之間浮現出一道血線,越來越深。

“哦,差點忘了。”

他置若罔聞,笑容不變,甚至還大幅度點了點頭:

“你現在可是有主子的王八了,和普通野生的不一樣了,得小心翼翼看你主子的臉色。

“我是你主子抓來的,卻沒直接殺,你這王八膽小,心裡拿不準,想先搞清楚你主子態度,是也不是。

“欸,苟的夠久,再笨的王八腦子都能長聰明點,柳家三少還是謙虛了,哪裡是淺水的,你現在真是一條好王八啊,可以進深點的水了。”

底褲被揭個乾淨,柳子麟腦門青筋暴起。

握刀柄的手猛地攥緊。

欲砍。

可旋即,微微鬆開。

砰——!

“唔!”

他陰手握刀柄,朝面前泰然自若的歐陽戎肚子,再次重錘一拳。

可的歐陽戎蝦弓姿勢,更像是捂肚大笑,斜目蔑視。

柳子麟臉上法令紋處肌肉,抽搐了一下。

不知為何,他非常非常討厭這個歐陽良翰的眼睛,特別是在看他的時候。

明明此子是從下往上仰視,可卻給柳子麟一種他才是被居高臨下的感覺。

你真該死啊歐陽良翰!

柳子麟面似血怒,欲要拔刀砍人。

“行了。”

衛少玄的嗓音傳來。

柳子麟瞬間收手,朝嘴角譏笑的歐陽戎冷哼一聲,原地轉身,恭敬低頭:

“還是衛公子與丘先生神通廣大,直接生擒了此子!說來慚愧,在下與家族此前被他坑害多次,卻無能為力,所以見面,情緒激動了點……”

“無妨,倒能理解。”

衛少玄微笑擺擺手。

不過卻側目瞧了瞧面前這個情緒暴躁的柳子麟,眼神令人難以琢磨。

柳子麟絲毫不敢動彈。

目光移開,衛少玄走到歐陽戎面前,摺扇拍掌,淡淡問道:

“聽義父說,你帶了一幫不要命的人,扛了一堆焚天鮫油上山,這是要準備炸燬劍爐?玉石俱焚?”

歐陽戎爬起身,低頭拍拍灰,沒說話。

衛少玄上下掃視:

“本公子倒挺好奇的,是老先生和你有仇,還是厭惡柳家恨屋及烏?好端端的,炸這甲字劍爐做什麼,難道是看不慣本公子與衛氏,要壞我們好事?”

歐陽戎抬頭,臉色平靜:

“麻煩你們下次整這破劍,挑個沒人的地方,別打擾了老鄉們幹活睡覺,一會兒漲水山洪,一會兒打生打死,很有意思嗎?

“不是所有人都要遷就你們。”他說。

衛少玄大笑,手指歐陽戎,朝屋內眾人道:“有意思,是個好官!”

他樂呵了兩下,突然轉頭朝冷眼旁觀的丘神機說:

“這種好官,難怪義父不方便直接殺了。”

衛少玄臉色略微為難,嘆息一聲,攤了攤手:

“練氣士就這一點不好。剛剛那百來個不怕死的愣頭青平民也是這樣,只能打暈制住,真是麻煩,要找死就死一邊去啊……

“不是沙場,也不是江湖,容易髒了義父的手,那些鼎壓可不是開玩笑的,越往高走越是如此,除非像那些瘋癲方術士一樣,破罐子破摔,跑去北海之濱……”

歐陽戎聞言轉頭,皺眉看了眼前方那個深不可測的鮮卑漢子,抿了抿嘴。

有些關於練氣士的知識,小師妹倒是沒說過,可能此前覺得他用不上吧。

只見丘神機微微搖頭:

“殺一兩個倒沒事,江湖上的打打殺殺而已,可找些特殊法子抵消,又不是什麼傳說中的神州天人,牽扯太多因果。

“之所以沒殺帶頭的此子,是老先生有傳話,讓我帶活口回來。”

丘神機轉頭看向一旁搖椅上津津有味看戲抿酒的麻衣老人。

歐陽戎聞言,臉色頗為意外,瞧了瞧這個此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匠作,心中疑惑為什麼救他。

衛少玄、柳子麟等人皺眉。

亦目光有些多疑的看去。

卻沒想到,老鑄劍師手舉酒罈,搖了搖壇中濁酒道:

“你小子搞錯了,老夫是讓你把這個叫額繡‘越’字的小女娃帶來。”

老人淡漠說:

“她以前在劍鋪做過事,幫老夫買過不少黃酒,便宜實惠,算是欠半個人情,臨走前能還點就還點吧。

“所以只留這個活口就可以了。

“那個叫歐陽良翰的毛小子,你們隨便處置,別弄髒我屋就行。”

歐陽戎:……

衛少玄等人:……

“老伯伯!”阿青清秀小臉,梨花帶雨:“求求您,救救我家老爺吧……”

“不熟。”

老鑄劍師搖頭,目不斜視。

頓了頓,卻又補充了句:

“聽你說過老母高歲,回家好好待著,侍奉高堂,別再像今日這樣,到處亂跑,切記。”

沽酒之情,老人竟格外嘮叨了點。

衛少玄、丘神機等人倒沒多少驚訝,畢竟今日特殊,這位老先生又無兒無女。

衛少玄送佛送到西,頷首保證道:

“老先生放心,我不會殺她,禮送下山。”

他忽然話鋒一轉:

“老先生,午正二刻到了!”

老鑄劍師隨意點頭,手指桌上靜躺的一隻木製劍匣說:

“劍在裡面。”

衛少玄困惑:“可匣中無劍。”

老鑄劍師輕笑一聲:

“你看不見,不代表沒有,眼見真的為實?若是這點悟性都沒有,和那蠢貨柳子安有何兩樣?”

衛少玄皺眉,轉臉,眼神請示義父。

丘神機沉吟:“每口鼎劍的誕生詳情,正史野史只寥寥幾筆帶過……”

他朝老鑄劍師道:“不過化虛為實,總得有個‘裝虛之物’。”

老鑄劍師撇嘴:“這枚劍匣就是,不然老夫讓你們天南海北找墨家劍匣幹嘛?”

衛少玄與丘神機嗆住。

酒水沾溼了老鑄劍師亂糟花白的鬍鬚,他放下黃酒,醉燻說:

“初生鼎劍,只有認主,才可現身。

“除了氣盛之人,認主條件……九品,劍訣,加上真名,即可現世。”

說完,他彎腰,從桌下掏出一本墊桌腳的梵文佛經,隨手丟給衛少玄:

“‘寒士’的劍訣。”輕描淡寫說。

這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的大佬專屬任性操作,令眾人愕然。

衛少玄眼睛驟亮,不疑有他:“多謝老先生提攜!”

老鑄劍師再一次搖晃酒罈,放回桌上,他臉色失落望天,空嘆一聲:

“無酒可飲。去也。”

老人徑直起身,朝眾人不耐煩的揮揮手:

“快走,快走,老夫無物可贈了,送客,送客。”

眾人聞言,退至門前。

丘神機忽問:

“想最後請教老先生,這究竟是第幾口鼎劍,還剩幾口未鑄劍的鼎?

“瘋帝被竊走的那一口,到底有沒有鑄成鼎劍?”

老鑄劍師不答,只瞥了眼某人腰間、他此前隨手鑄造的熟悉的月光長劍。

此刻,眾人退避。

屋內空空。

爐中空空。

麻衣老人站立空爐前,轉頭看了眼門前默契停步、冷眼旁觀的眾人。

他出奇的笑了:

“知道你們在等什麼,對於親手鑄造的鼎劍,鑄劍師知道太多了,只有親眼看到他死了,執劍人才能徹底心安,才能真真正正的擁有鼎劍哈哈哈哈……

“可最無奈的是,在此之前,不管是王侯將相,還是神話練氣士,所有人都得有求於鑄劍師。”

歐陽戎插話:“怎麼和老丈人嫁俏女兒一樣?”

老鑄劍師眼角抽搐了下,眾人皺眉無語。

空氣中醞釀已久的悲壯氣氛一下子全沒了。

老人失笑搖頭,下一瞬間,忽然道:

“你們是不是都想問它的真名?”

一道道視線,死死盯著他。

老鑄劍師微笑說:

“老夫師門曾有一句祖訓,神話誕生於凡塵,老夫鑄劍亦如是,所以……

“它叫匠作。

“一件平平無奇的…工匠之作。”

老鑄劍師面朝大門邊的那幾位年輕人與少女。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盯著誰囑咐,或者說……是與所有人說的?

其實某個年輕縣令以前提出過的兩字,老鑄劍師曾十分喜歡。

公道。

好一個公道。

人人機會均等。

空爐前,老鑄劍師低頭,拍了拍衣襬上的灰塵,抓起桌上一枚紅蓮劍印。

“師父師弟,眉家故人,老夫來也。”

麻衣老人,頭也不回,隻身投爐。

佝僂身軀在一座熄火爐中,如同風中的一株蒲公英般,化為飛絮。

僅剩爐灰。

自此,世間再無掌握鹿盧鑄劍術的鑄劍師。

千年前始皇帝鍛造世間第二口鼎劍時、萬千匠作摸索誕生出的鹿盧鑄劍術宣告斷絕。

門前,衛少玄,柳子麟,歐陽戎還有阿青等人聞言,臉色有火熱,亦有愕然。

“匠…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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