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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秀士口齒利落,曹操暗自點頭:難怪那太湖四傑言論不凡,果然背後有人指點。
若是換了別個好漢,老曹早已滿臉堆笑,上前親手扶起,說些“都是兄弟何必多禮”之類套話。
然而此刻老曹卻是紋絲不動,任由他跪在面前,平視對方,淡淡說道:“先生果然義氣,既如此,武某便只罪先生一人罷了。”
那秀士一愣,暗吸一口涼氣:這廝怎地不按套路打?
定一定神,強笑道:“如此甚好,本就是小可之過,能不牽連他人,正合小可之意也。”
曹操點了點頭:“不必多說了,你且讓他們放了我那三個弟兄,然後我帶你回營,待童貫來了,遞解給他發落。”
費保聽了大急:“‘武孟德’,你亦是好漢出身,如何恁般沒義氣?”
曹操冷笑道:“伱拿我三個兄弟,喊打喊殺時,須沒同他講義氣。我同我家二郎好言好語來拜會,你處處刁難時,也不曾見你義氣了。”
可憐太湖四傑,講也講不過,打也打不過,只急得連連跺腳。
那秀士卻緩過神來,眼珠兒轉了轉,自家慢慢站起身,看向曹操笑道:“武將軍如今佔盡上風,又何必得理不饒人?小可雖曾從賊,但那方臘卻並不曾聽取小可計策,如今離他而去,也算迷途知返……”
老曹擺手道:“這些好話兒,你自同童樞密去說,他或者能夠體諒。”
秀士見曹操不肯上套,暗歎一口氣,無奈道:“武將軍,打個商量吧,不若呂某幫你取了蘇州,算是贖罪如何?”
曹操冷笑道:“方貌手下八驃將,一戰被我斬了六個,不合殺得兇了些,唬得他閉門不出,他那城裡五萬人,武某隻得三千,亦短攻城器械——呵呵,這城我尚拿不得,你有何計可施?”
秀士露出自信神色,從容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將軍取不得蘇州,實乃不知彼之故也。”
曹操不動神色道:“你曾從賊,當知其虛實,莫非有甚麼良機,能夠叫我把握?”
秀士點了點頭:“不瞞將軍,方臘那廝起兵太急,麾下人馬,絕少衣甲,雖從官兵處奪了一些,然而宋朝精銳,都在西北邊境以及汴京駐守,江南官兵稀少,甲械亦不精良,方臘深以為憂,好在數月前打下了杭州,繳得許多精鐵,四處捉捕匠人,製造鎧甲,算算時間,除他本部精銳外,此時也該攢了一批甲冑,那方貌是他胞弟,必然要優先送一批來予他。”
曹操聽罷,若有所思:“盔甲份量沉重,若自杭州來,必然走運河水運。”
秀士見他思維敏捷,亦是佩服,點頭道:“不錯,武將軍聞一知十,想必已知小可算計了。”
曹操笑道:“無非偷樑換柱、渾水摸魚,只是武某沒有水軍……”
秀士嘆道:“吾等既然得罪將軍在先,自然要出力贖罪——費、倪、卜、狄四個好漢,向來在水上討生活,截船之事,自有他四個一力承擔。”
曹操點了點頭,看向那四人,費保曉得逃不過,悶聲悶氣道:“替你出一回力倒是無妨,只是待你下了蘇州,我等此前仇怨便要一筆勾銷,你卻不得逼我四個為你效力。”
曹操仰頭長笑,傲然道:“武某麾下,皆是熱血熱腸的好男兒,誓要同武某一起恢復漢家河山,做那青史留名的大事業!你四個還在壯年,便只滿心偏安養老的盤算,這等人物,便是想要入我麾下,我亦嫌棄你等無肝膽。”
倪雲、卜青、狄成一起怒道:“你說誰個無肝膽?”
費保攔住三個兄弟,低聲道:“我等非無肝膽,只是不願把自家性命,平白做了人家的踏腳石。”
曹操譏誚道:“你等若是良民,說這般話,我也只道人各有志。然而你等據島為寇,四下劫掠,真正國家有事,卻又避而不前,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幾個只敢以強凌弱的無膽匪類罷了,還胡充甚麼散淡高士?”
武松連連點頭,介面說道:“男兒馬上取功名,本就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之事,又說什麼踏腳石?人人似你這般想,都去做土匪強盜,無人保家衛國,天下難道便好了?況且你四個若是真個散淡,又何必學這身武藝?我家大哥說的不錯,你等看似洞明瞭世情,豈是不過是要逼開風險,安心做你那以強凌弱的強盜勾當罷了。”
四個遭他說得啞口無言,面色如死灰一般。
他四個許多思想,都是受那秀士呂將感染,此刻呂將見他四個被懟得顏面盡失,豈肯坐視不理?
當下幽幽一嘆,故意說道:“只恨方臘識淺,不肯用我計策,不然早早搶下金陵做基本,劃江而守,武將軍如今只怕還在江北發愁,也沒機會同他幾個爭鋒口舌了。”
他那計策,的確乃是正解,曹操聽了此話,也不同他就計策本身辯駁,只是哈哈大笑道:“呂先生,我本道你識見不凡,誰知說出這般話來。你以為方臘不肯用你計策,是他之失,還是你之失?”
呂將下意識便要說“自然是他之失”,話到嘴邊,忽覺有些古怪,警惕地望向曹操:“倒要請將軍教我。”
曹操大剌剌道:“的確可以指教你一番!呂先生,所謂智謀之士,非只看他謀略之遠,亦須看他詞鋒之銳。汝獻策而人不能用,非人之失,亦汝之失也。須知人人之間,不同者有三:曰識見,曰經歷,曰性情,有這三般不同,你所謂天經地義之事,在他人看來往往便是匪夷所思,因此如何能讓人認同汝之觀點、行使汝之計策,亦是謀士之本分也。”
不惟給出計策,更要說服人家用此計策!老曹這番言論,便似一柄巨錘,轟得一下,把呂將心中驕傲敲得粉碎,不由面如土色,喃喃道:“不用我計,非人之失,乃我之失?”
曹操喝道:“汝且細思,方臘不能用你計策,因此難免兵敗身死——然而他之生死於你何干?那麼何事於你有幹?便是他如今不用你計策,汝不能成名於當時,亦不能留名於後世,上不能耀門楣,下不能蔭妻子,這一身學問本事,只好與草木同朽,呵呵,此他之失也?抑或你之失也?”
呂將連退幾步,張口結舌。
一直以來,他只道方臘識見短淺,不能用自己計策,事業必遭挫折,此皆方臘之失,被曹操一說方才醒悟,這也同樣是自己之失呀。
曹操說到此處,不由想起一箇舊人,目露緬懷之色,緩緩道:“汝豈不曾聞郭奉孝‘十勝十敗’之論?時袁紹兵多將廣,實力絕倫,若非此高論,何以堅曹公之心?這便是謀士詞鋒銳利之功也。還有張儀、蘇秦之輩,他若無銳利詞鋒,何以攪動一世風雲,使諸國皆行其道?”
呂將本是聰明人物,聞此言論,便如醍醐灌頂一般,連連點頭,目露奇光,恍然道:“當初諸葛孔明在東吳舌戰群儒,也是憑藉詞鋒之銳,方能踐行謀略之遠。”
曹操本來興致高昂,此刻忽然有些不快,冷哼一聲,翻以白眼。
呂將自覺矇蔽了自家許久的一層窗紙驀然揭開,說不出的神清氣爽,哪裡在意曹操神情?搖頭晃腦,讚歎不絕,忽然回過神來,把衣服整理一番,恭恭敬敬衝老曹一禮:“多謝大賢不吝指點,可笑呂某愚拙,徒以智謀之士自詡,卻從未思及舌辯之道,與謀略本是相輔相成,以致於枉活三十有六,依舊一事無成,只知抱怨世無名主,卻不知反思自家短處,唉,若非受了這番指教,怕是還要糊塗一世也。”
曹操擺擺手道:“你這話兒,只說對了一半。郭奉孝何以能說服曹公?諸葛村夫又何以能說服劉大耳、紫須兒?皆因那些人物,本就有吞吐風雲之志也!‘先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之說,著實非虛,然而若無千里馬,亦無伯樂也。可見名主、名臣,本是缺一不可之事。”
呂將連連點頭:“正是、正是,臨川先生詞雲:‘湯武偶相逢,風虎雲龍,興王只在笑談中。’即此理也。若無湯武,誰知伊呂?然而若無伊呂,亦未必有湯武也。”
湯武者,成湯、周武也,伊呂者,伊尹、呂尚也。
曹操看他神色激昂無比,心中暗道:吾計成矣。擺出個親切的笑臉來,殷殷道:“說得不錯!呂先生,你教方臘取金陵,不是尋常計策,實乃謀國之計也,你之眼界,非是尋常謀士,亦是謀國之士也!以你的本事,若能內修詞鋒,外尋名主,庶幾可為一代名臣也。”
呂將自見曹操,迭遭打擊,他不知後世有個詞兒叫做PUA,只曉得素來崖岸自高的自己,已被老曹數落的信心全無,孰料此刻竟然得他讚許為“謀國之士”,只覺一種莫大的歡喜驀然用來,鼻子一酸,竟欲落淚,只覺普天之下,只有此人乃是平生知己。
不由嚮往道:“內修詞鋒,外尋名主……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此真‘朝聞道、暮死可也’!然而如今之世,名主卻在何方?”
武松看的暗笑,忽然開口道:“呂先生,武二是個粗人,腸子直,說話也直,且恕在下直言,如今天下,可謂名主者,除了我大哥,尚不曾見第二個。”
呂將一愣,隨即猛醒:照啊!這人的胸襟、眼界,豈不是正是名主之姿?當即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兩行眼淚垂落下來,泣聲道:“武將軍,學生呂某,江南人士,只因花石綱害的家破人亡,徒留我孑然一身,深恨此朝廷對外則羸弱,對內則酷虐,欲擇一名主,還天下以安寧,今日得遇將軍,口服心服,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如蒙不棄,願拜為主公。某雖不才,亦願效那諸葛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唯願主公納之!”
曹操仰天大笑,雙手連忙扶起:“先生何須如此?都是兄弟,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啊!”
太湖四傑看得直了眼,四個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都是茫然之色:怎麼回事?他叫我們別打工,自己跪著籤合同?
有分教:三顧茅廬問計頻,老曹今日到湖濱:菜碟務必看人下,明主從來不效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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