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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眼前戰事,只說數日之前,方百花帶著一員體貌榔槺的女將,行色匆匆趕到歙州。

歙州者,後來之徽州也,府城所在,即是歙縣。

坐鎮於此的,乃是方臘叔父,皇叔大王方垕。

聽聞童貫奪了清溪,勢逼幫源洞,方垕大驚失色:“啊呀,這夥官兵,怎地如此了得?賢侄女,此前不久,宣州吃宋軍奪了,家餘慶那廝領著三個統制,敗到老夫這裡,老夫還道是他無能,好一頓大罵,正要派遣王寅去奪回宣州,豈料你們那裡也是打得這般難堪,如今看來,竟是冤枉了他也。”

他想到哪做到哪,忽然衝著一邊的家餘慶抱了抱拳:“家老弟,原來官兵如此能戰,你雖喪師失地,卻也別有苦衷,此前老夫話說得難聽,老弟你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家餘慶滿臉尷尬,強笑道:“不怪,不怪,本是末將無能。”

王寅乃是光明右使,官拜永樂朝尚書,雖是方垕部下,卻也極有體面,眼見方垕還要再說話,當即搶道:“皇叔,情有輕重、事分緩急,當今之策,且不要管宣州,只牢牢守住昱嶺關,宋軍插翅也難進我歙州,我自同高玉調起兵馬,再請家經略幾個勇將相幫,回返幫源洞,勤王護駕要緊!”

方垕聽說,當下把白鬍子一捋,站起身道:“陛下安危,重於泰山,王尚書且盡起本州人馬,都去衛護陛下,昱嶺關亦有三千守軍,只無大將坐鎮,老夫當親自去關上守把,官兵若要進來,先踏碎這把老骨頭!”

原來方垕此人,最拿手的本事乃是割漆,其次便是造漆器:稻草、竹篾編成器物,內外塗漆,盛飯裝水,經久不壞,掉在地上亦不怕打了。

若要賣貴价,他便細細雕刻紋理圖案,運到蘇杭,富貴人家爭相搶購。

當初供奉局的人如何尋到了方臘漆園來?便是見了方垕所制漆器精美無倫,認為可以入貢皇宮,故此豪取強奪,逼反了方臘。

除此之外,其他本事,恰好有九個字說得明白:文不成、武不就、老糊塗。

雖然如此,他對方臘這侄兒,卻是極為忠心,此刻一聽方臘有事,便叫王寅傾巢出洞,自己親自去守邊關。

方百花聽了不由感動,起身笑道:“叔父,哪裡要勞伱老大駕?侄女此來,不止傳信,更要請撥兩千兵馬,親自帶了,去鎮守那處關隘,有五千人守關,便是十萬宋軍來攻,侄女亦能應付,你只在府城安坐便是。”

方垕遲疑道:“賢侄女,叔父素來知你有不讓鬚眉的志氣,只是兵兇戰危,不是耍子,他那夥宋軍雖是偏師,卻也如狼似虎,不然如何連下湖、宣?叔父只怕……”

方百花連忙打斷:“叔父,侄女這身武藝,滿朝上下也無幾人能及,何況有我這妹子相幫!不瞞叔父,我這妹子段三娘,當初也是淮西有名女傑,江湖人稱‘淮西天魔’的便是。”

段三娘也是場面上的人物,聽到提及自己,呼的一下站起,衝著方垕一抱拳,虎聲虎氣道:“方老叔不必擔憂,有我段三娘在,哪個鳥人敢傷百花姐姐一根鳥毛?”

滿堂眾將,見她如此虎氣,都不由大笑。方垕見她如此健壯,名號又奢遮,也被唬住:“……既是這般,我這侄女兒,就勞段女俠多多看顧。”

段三娘豪邁一笑:“方大王放心,誰敢同我姐姐炸刺的,只叫他對我這條大棒兒說話!嚯嚯嚯哈哈哈哈!”

她一頭說,一頭抄起靠在旁邊的狼牙棒舞了一回,重重往地上一戳,震碎青磚數塊,仰頭大笑。

她這條棒,五十八斤分量,比秦明所用大棒,還要重了八斤,雖只略略施展,已捲起滿堂勁風,方垕嚇得拼命往後仰去,口中連連驚呼:“好個莽婆娘!當真是條好漢!”

說罷又道:“似你這般女魁,卻不知世間何等英雄,方能消受——想來也是奇男子、偉丈夫!女俠,我永樂朝求賢若渴,回頭把你丈夫領來,老夫我親自引薦給陛下,封他個大大的官兒。”

段三娘聽了,又笑又怒,咬著牙道:“我那挨千刀的老公,如今怕是被小狐媚子迷住,正要捉他來打殺。”

方垕吃驚道:“這個漢子,卻是銅鐵鑄的膽魄,不然似你這般老婆,誰敢外面偷吃?”

方百花見這老頭說起糊塗話來,連忙岔開:“王右使,官兵來得急,出兵不可耽擱。”

王寅點頭:“聖女放心,王某自有主張。”

當下三言兩語定下章程,王寅先撥兩千人,方百花、段三娘帶去守關,其餘兩萬餘兵馬,王寅親自掛帥,五散人之一、封為侍郎的高玉,便為副帥,再用宣州經略使家餘慶為副將,統制官李韶、韓明、杜敬臣為偏將,殺回睦州勤王。

商議既定,方垕便要派人四下搜募船隻,讓王寅等順水而下,王寅卻攔住方垕:“大王誤矣,這水道若平日裡走,固然省事,如今卻是不同往日也。”

方垕不解其意,王寅細細解說:“大王且想,童貫既然拿了清溪縣,必然直逼幫源洞,這條水道,直通洞外,童貫這廝用老了兵的,見了豈不防備?屆時我大大小小船隻開去,他也不消同我水戰,只在兩岸以火箭射之,這便是……”

“火燒連環船!”

方垕把大腿一拍,忽然精神倍增。

原因無他,看戲聽書,老頭兒是極喜歡的,其中火燒赤壁故事,更是百看不厭,因此王寅話一出口,老頭立刻對上了號,興致勃勃道:“老夫明白了!如今局勢,陛下就是孫權,只能困守,童貫那廝就是曹操,以北征南,以順徵逆,以多徵少,了不得也!這個孫權如何抵擋?也只得老夫這個皇叔出馬也。”

隨即連連點頭:“老夫明白了,這水路的確不能走,咱堂堂大漢皇叔,燒曹操的船便差不多,豈能讓他燒了咱們的去?”

王寅點點頭:“正是如此!”

心想這方垕老頭兒雖百般無用,就此一樁最好!你似別的外行,屁股一坐高,指導起內行來理所當然,動輒滿口胡言,還以為自己天賦非凡,發現了別人都看不見的盲點。

若似方逅,雖然也每有驚人之論,但不要你多說,他自己就給自己編圓了,自己屁股自己擦,絕對不給別個添麻煩。

方百花奇道:“不走水路,卻走何處?”

王寅自信一笑,伸手沾了茶盞中茶水,就在案几上畫成地圖:“自然是走徽杭道!聖女你看,官兵自清溪殺入幫源洞,是自南向北,我若走水路,便是在他西南邊,恰被剋制,若走徽行道,則從北面山林中殺出,料他必然無備,一舉便可克敵!”

方百花武藝雖高,軍略上也只平平,王寅、高玉都以文武雙全著稱,這般信心滿滿,她也只得點頭。

當下分兵,方百花、段三娘便去昱嶺關,王寅領了大軍,翻山越嶺,先走徽行道進了睦州,然後一路南行,穿峽過谷,走了七八日,終於趕到幫源洞外,見童貫大營紮在洞外,不由歡喜:“啊呀,總算來到及時,這廝還不曾打入洞去。”

王寅當即便要出擊,高玉見兵卒們困頓不堪,心中不安,便建議修整一日,王寅搖頭道:“高兄弟,豈不聞兵貴神速?童貫乃是宿將,他在此紮營,四周必然斥候密佈,我這裡停得久了,若是被他偵之,便失了奇襲機會。夫戰,勇氣也,此刻正是一鼓作氣之時。”

高玉說他不過,只得同意,王寅當即整軍殺出,不料官兵反應極快,才打破了邊上一個小寨,官兵便一股股殺將上來,歙州兵馬本來便不如西軍善戰,這幾天走山路走的精疲力竭,雙方稍稍僵持,便告潰敗,逃出寨外,官兵早已繞後包抄,將這一夥團團圍住。

混戰之中,韓明、杜敬臣兩個統制官先後戰死,家餘慶同劉延慶打得勝負難分,劉光世看出便宜,催馬上陣,一條槍逼住李韶,口中厲聲叱吒,頗有猛將英姿。

高玉手使鞭槍,四下衝突,卻被楊惟忠攔住大戰。

王寅騎著名馬“轉山飛”,四下救火,勇不可擋,冀景揮斧同他交戰,兩個槍斧並舉,各逞兇威,鬥約二十合,冀景漸漸力怯,幸好馬公直趕來,兩條瓦面金裝鐧恰如滾滾雷霆,與冀景雙鬥王寅。

王寅眼見自家兵馬陷入絕境,始知自己舉措有誤,累及三軍,心中羞惱難當,便存了死戰之心,一條鋼槍奮力舞起,硬生生擋住西軍兩大悍將,搏了個平手局面。

但是自家事自家知,王寅曉得自己全力以赴,必然先要力竭,正在暗自絕望之際,忽然聽得一聲大喝:“王右使,我來幫你!”扭頭看去,卻是一個帶著五彩面具的戰將殺來,手中馬槊招式古樸,卻也甚為凌厲,頃刻間殺出條血路。

王寅看他武藝,不算極高,怕其吃虧,連忙叫道:“兄弟小心,這兩個都是猛將!”

話音未落,但見紅光一閃,冀景手上只餘一條斧柄,那斧頭早落馬下。

馬公直驚叫道:“不好,此人用的是寶刀!冀將軍快走!”

冀景也是久經沙場的,哪裡用他提醒?曉得這時候撥轉馬頭,容易為人所趁,直接一偏腿,滾鞍下馬,拽開大步,逃入人群中不見了。

王寅這才看清,來將手上多了一柄暗紅單刀,紋理奧妙難言。

馬公直這兩條鐧乃是上品,生怕被他損毀,也自勒馬退開。

那蒙面戰將往身後一指:“王右使請先走,別的事回洞再說。”

王寅把頭一搖,嘿然道:“這些兵馬都是王某帶來,我還未死,豈能棄了他們不顧?”

那將道:“我等自會救護。”

王寅笑道:“休得再說,既然要殺敵救人,難道多我一個?”

這時又有幾員戰將衝進陣來,狼牙棒、金蘸斧、三尖刀,件件都使得非凡,王寅吃驚道:“數月不回,怎地添了這許多好漢!”

幾個猛將同時發力,楊惟忠不敵退去,劉光世遠遠看見幾個衝來,照面都沒打,已自消失無蹤,劉延慶見勢不妙,也棄了家餘慶而去,王寅高呼道:“幫源洞的兄弟來接應了,眾人都努力,隨我殺出去!”

當下眾軍順著老曹等撕開的口子殺出,魯智深、楊志等領著步兵,死死守住道路,王寅這兩萬兵馬,好歹接應了一萬餘人生離。

及童貫在王稟、姚興保護下趕到時,南軍已然歸入洞中。

返入洞中,王寅跳下馬,一把先將老曹抱住:“兄弟,若非是你等拼死來救,王寅再無生歸此洞之時也。看你身形,似乎未識,可容一睹尊容,當面相謝?”

老曹哈哈一笑,摘下面具,抱拳道:“王右使,在下山東武植。”

王寅驚道:“莫非是人稱‘武孟德’的武植?”

石寶在一旁笑道:“老王,他不僅是人稱‘武孟德’的武植,還是教主的乘龍快婿!”

王寅頓時笑道:”這般說來,卻是真正的自家人……咦,你這大漢,為何這般瞪著我看?”

原來說話之時,李逵不知何時湊到近前,勾著脖子,幾乎要貼到王寅臉上,兩隻大眼珠子,眨也不眨盯著他看。

李逵見他問,搖了搖腦袋,茫然道:“你這廝的相貌,倒是像我三嫂。”

王寅有些不快,淡淡道:“豈有此理,難道王某男生女相不成?”

李逵不理他,指著王寅,看向老曹:“哥哥,你看這廝,像不像我師師嫂子?”

曹操還未說話,王寅卻是一驚:“師師?你是說,你嫂子叫師師?師父之師,兩字相疊的師師?”

說話間,身形竟不由微微顫抖。

李逵點點頭,大剌剌道:“是啊,李師師便是我三嫂,你待怎地?”

王寅皺起眉頭:“李師師?不是王師師麼?”

李逵搖搖頭,正待說話,曹操卻直了眼:“這個……師師本姓,的確是姓王……李卻是後來隨了養母改的。”

王寅微微一晃,呆呆看著老曹:“是……東京的王師師麼?”

曹操嘆了口氣,心中大致有了猜測,點頭道:“不錯,我同師師相識,正是在東京。”

王寅神情愈發古怪,這個絕死廝殺,亦不曾見半點彷徨的猛將,此刻當著眾人,忽然變留下了兩行濁淚來:“我的師師,竟然尚在人世麼?”

李逵聽了不由惱怒:“什麼你的師師?那是我大哥的師師!”

正所謂:方氏老爹屋裡躺,王家岳父眼前觀。男兒堪謂風流處,隨地相逢老泰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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