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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張行成清瘦俊朗,雖然年過五十,已然風度翩翩,有著世家大族累世沉澱所凝聚的底蘊氣質。

二人對坐,張行成將侍女斥退,親自給高士廉斟茶,笑道:“申國公當真是享福之人,天下風雲聚散不縈於懷,寓居豪舍琴瑟相和,晚輩真真是豔羨無比啊!”

高士廉似笑非笑:“怎麼,德立見這風雲激盪波濤洶湧,想要站上潮頭當一回弄潮兒?”

德立,是張行成的字。

高士廉乃是北齊皇族一脈,祖父是北齊清河王高嶽,祖籍渤海蓨縣,故此與山東士族關係親密。而他的妹妹嫁給長孫晟為續絃之妻,又與關隴集團糾纏不清,造就了高士廉能夠在兩大對立的政治集團之間遊刃有餘的獨特身份。

張行成默然稍傾,斟酌著語句,而後才說道:“不知申國公何以教我?”

這就是承認了高士廉的話語。

高士廉點點頭,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放著眼前諾大的利益誰能不心動,誰能不去全力爭取呢?

“德立想要謀求一府之長官?”高士廉問道。

張行成啞然失笑:“申國公笑話晚輩不成?晚輩有自知之明,非但京兆尹是房俊的囊中之物,就連其餘五府也不是山東士族能夠覬覦的。晚輩只想謀求一介副官,心願已足。”

高士廉嘆氣道:“是看中了京兆府吧?”

張行成亦不遮掩,點頭道:“房家出身山東,但是今年卻與山東士族漸行漸遠。房相至誠君子,吾等自然不敢前去攀扯,可房俊現如今水漲船高,吾等自是不願放棄此等良機。”

仔細論起來,房玄齡其實算得上山東士族的領軍人物。只是房玄齡此人性格清淡,輕易絕對不願牽扯到派系爭鬥集團傾軋之中,對於山東士族來說,對房玄齡其實是非常失望的,有這麼個人等於沒有……

不能給大家爭取利益又怎麼能算得上領軍人物?

高士廉早就活成了人精,山東士族的想法他清清楚楚的看得透徹。這是耐不住寂寞了,想要在風捲雲動的朝堂上銳意進取,於關隴集團牢牢把持的局面中撬動一條縫隙。

山東士族憋屈得太久了……

高士廉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說道:“德立肯否信老夫一言?”

張行成趕緊說道:“申國公請賜教,若非衷心敬服你老的品性和智慧,晚輩又怎敢貿然前來?”

高士廉點點頭,淡然說道:“既然如此,老夫便給你一個忠告。安安穩穩的做你的給事中,為後輩在朝中盡心盡力的鋪路,朝局變換,何必親身犯險?現如今是關隴集團與皇權爭鬥,智者當抽身事外儘管其變。你要始終相信,底蘊和實力才是左右前程最重要的條件,只要山東士族能夠保持千百年流傳的底蘊,終有一日能在朝堂之上獲得一個光明正大的位置,厚積方能薄發。臨淵羨魚,何如退而結網?”

高士廉位置超然無慾無求,更能夠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朝局問題,理解得更為透徹。今日說這番話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只是念著心中那一份鄉土情。

畢竟渤海高氏的祖墳尚在原籍,日後自己落葉歸根魂歸故土,總要有幾個家鄉人念著自己的好……

張行成悚然動容。

自己當真是當局者迷!

山東士族的確底蘊深厚,但是入唐以來遭受百般打壓,於朝堂之上的勢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即便有有些出身山東士族的子弟入朝為官,也大多是閒散職位,因此自己這個門下身給事中正五品上的芝麻官兒才能成為“代表”,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和諷刺。

在這種情況下,卻要貿貿然的摻和進關隴集團與皇權的爭鬥之中,豈不是自尋死路的做法?任何一方隨意的動動手指,自己都能被碾壓成渣滓……

正如高士廉所言,臨淵羨魚何如退而結網?

憑藉山東士族的底蘊,總有一日會再次顯赫於朝堂!

一句隱藏的話語是:現在的你,根本摻和不起!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將這份底蘊繼續沉澱下去,然後默默的在朝中為了後進鋪路。

張行成起身離席,一揖及地,喟然感激道:“多謝申國公指點迷津,晚輩不自量力,險些誤入歧途矣!”

高士廉見張行成聽勸,甚是欣慰,呵呵笑道:“坐坐坐,某一個經將就木的老頭子,哪裡來的這麼多規矩?素聞德立你師從河間名士宣德先生,不知得了你老師的幾分精髓?宣德先生乃經學大家,所編撰的《尚書述義》老夫亦曾拜讀,實是獲益良多啊!”

宣德先生名叫劉炫,乃是隋末經學大家。

此人是個奇人,自幼聰明機巧,具有多種特異功能。據說他的眼睛特明亮,可以直觀日頭而不眩暈,讀書一覽十行,過目不忘。他還可以“左畫方,右畫圓,口誦,目數,耳聽,五事同舉,無有遺失”……

這人學問深厚,名噪一時,只可惜晚景淒涼。

當時正值隋末天下大亂,劉炫從長安離開孤身返回家鄉河間。河間郡早已烽煙處處,城外到處都是義軍戰亂不已,他困頓城中,與在景城老家的妻子僅隔百里,但無法通音訊。

劉炫的許多門人已經參加了義軍。他們體恤老師的困境,到河間郡城去把劉炫索要了出來。後來,起義軍失敗,劉炫孤苦無所依,踉踉蹌蹌奔回老家景城。景城的官員知道劉炫“與賊相知”,怕受牽連,哪裡敢接納他?於是將城門緊閉。

當時正是嚴冬季節,已經是將近古稀之年的老人腹中飢餓衣履襤褸,在那冰冷的寒夜裡,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滿腹經綸的一代巨儒凍餒至極,最終慘死城下……

他生前名聲就很大,死後更是名噪一時。

張行成聞言,想起老師的慘死,神情有些黯然,強笑道:“老師學究天人身懷異稟,豈是我這等愚笨之徒可以得其精髓?不過是在老師教導之下,知曉為人之道,不曾誤入歧途罷了。”

高士廉嘆道:“人誰無死?能在死後被學生銘記、被天下傳頌,亦算死得其所了。”

張行成默然。

兩人又閒聊幾句之後,起身告辭。

張行成走後,一個圓臉短身的男子自後堂走出,正是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隨意的坐到剛剛張行成的位置,有些不悅的看著高士廉:“舅父為何要勸退張行成?山東士族雖然備受打壓,但是起根基深厚未傷筋骨,一旦參與進來定然可給予吾等可趁之機。難道舅父在關中生活了一輩子,與關隴集團同氣連枝,卻依舊念念不忘鄉梓之情?”

關隴集團與皇權的對抗,如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關隴集團處在極為不利的下風。這時如果有山東士族的參與,就會攪亂局勢,增加變數,這對關隴集團有利。

可高士廉卻讓張行成退出,長孫無忌如何不埋怨?

高士廉嘆了口氣,看著自己這位極其優秀的外甥,語氣鄭重:“你只見到陛下要如同當年打壓山東士族一般打壓關隴集團,可你為何就沒有見到陛下處處剋制?將局勢侷限於皇權與關隴集團之間,這是爭奪利益,事態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所以這是陛下默許的。但若是將山東士族牽涉其中,無疑會將規模擴大到整個中原腹地,山東河北你知道還有多少竇建德的餘孽劉黑闥的黨羽?一旦局勢大亂這些人就會興風作浪,到那個時候,你認為陛下會怎麼做?”

長孫無忌愣住了。

高士廉所言很有道理,一旦山東士族加入其中,這種後果是極有可能出現的!

那麼陛下會怎麼做?

若說起對於陛下的瞭解,長孫無忌自認不必任何人差。

答案只有一個,必定會在第一時間內快刀斬亂麻的處理掉關隴集團,哪怕自斷一臂、哪怕殺得人頭滾滾亦要穩定關中,然後再全力攻掠中原。

到那時,不僅山東士族要遭受毀滅性的打擊,亦是關隴集團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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