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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倉城天守閣內。
“冷泉大師,別浪費口舌了。”福島正成一邊用牙齒咬著繃帶,在自己血跡斑斑的右臂上纏繞著,一邊對坐在對面的冷泉為和道,“若不是看來的是您,老夫早就轟出去了。”
“福島家乃今川重臣,侍奉今川家多代,為了一個弒主叛徒葬送全族,值否?”冷泉為和似乎仍不死心,繼續勸說道。
“老夫已經說了多次,三公子絕不是那樣的人,那孩子我比你們更熟悉。為了奪家督,四公子的確是他伏擊的,但是他絕做不出刺殺當任家督之事。”福島正成纏完了繃帶,調整了下坐姿。
“家督殿下已明言,只要福島家願降,仍可保全家紋,領地也不會全失……”
“但他卻始終不願意留三公子一命。”福島正成冷笑了一聲,“這是福島家唯一的條件,如果不同意,根本沒有談的必要。”
“家督殿下早已鬆口願意留下兄長一命,宅心仁厚,著實不已。是雪齋和尼御臺打定主意要今川良真切腹。”冷泉為和將今川家裡的情況如實告知,並不隱瞞,“他們說今川良真才華橫溢又心狠手辣,將來必然能重新籠絡家臣而威脅到家督殿下。但此子心術不正,竟意圖出賣今川家的利益,將河東割給北條家。這樣有異心又有才之人,萬萬留不得,否則必成後患。”
“那冷泉大師怎麼看呢?”
“老僧沒有雪齋和尼御臺他們想的那麼現實,老僧只知道先主是今川良真謀害的,那老僧自然想將其碎屍萬段。”冷泉為和提起自己過世的學生今川氏輝,語氣也再次寒冷下來。
“那就沒得談了。”福島正成搖了搖頭,端起茶水想要送客,手臂上的膿血卻有好幾滴落入了杯中。
“福島家百年基業,甘心這樣毀於一旦嗎?越前殿下您也是家中忠直之臣,老僧不忍看您白白去死。”
“忠直之臣豈會賣主求榮?三公子就是老夫我福島正成擁護的主公。”福島正成將茶杯放下,懇切地最後一次努力道,“是老夫慫恿他起兵爭家督,一切責任都可由老夫承擔,老夫甚至願意帶領福島家全族武士切腹來為三公子贖罪,還請網開一面。”
“已經說了,今川良真必須死。”冷泉為和長嘆了一口氣。
“那就勞煩大師向‘現任家督’帶話吧。”福島正成將那碗血茶一飲而盡,隨後將茶碗拍碎在桌上,“福島家全族,在花倉城裡為主殉葬,以全武士忠義之道。上不愧祖宗,下不愧先主。”
·
送走冷泉為和後,福島正成雙手背在背後,登上了花倉城本丸的城牆,牆面上遍佈的屍體讓他找不到多少落腳之處,而城頭的鮮血幾乎可以沒過腳面。牆上福島家的靠旗已經是七零八落,而城下的今川軍則再次擺開了陣勢,重新發動攻勢。他們已死守多日,如今終於要到極限了。福島正成抽刀在手,看向身後傷痕累累卻仍然願意追隨的殘部。
然而還沒等他發號施令,本丸西門卻傳來了劇烈的嘈雜聲。福島正成不剩多少力氣了,只是慢悠悠地轉頭去看——守衛西門的福島家分家當主福島勝成帶頭投降,正在開啟城門,迎今川軍入城。
“早晚會發生的事情罷了。”福島正成在夕陽下露出了慘笑,坦然接受了敗亡的結局,“在亂世,不是每個人都能當忠臣。忠臣也好,好人也罷,都是活不下去的啊。”
“江成,你來為老夫介錯吧。再安排人,送勝千代突圍逃走。”福島正成看向身後跟著的族弟福島江成,另一個可悲的忠臣,“老主公,在下為今川家奉公一生,自覺無愧於心,這就下來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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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守閣燒了?”
入城的今川軍愕然發現,花倉城的天守閣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他們本以為福島正成既然已經在城牆上切腹,就不會再焚燒天守閣了。
“今川良真可能在裡面。”隨軍的冷泉為和向今川氏元彙報道,“老僧先前入城,未在其他地方見到今川良真,極可能在天守閣樓頂吧。”
話音未落,只見作為先鋒的岡部親綱越列而出,帶著一眾旗本就向火光沖天的天守閣裡衝去。岡部久綱、岡部貞綱和周圍的人怎麼勸也勸不住,只得帶著人一起跟了上去。等到今川氏元匆匆從城牆上下來,趕到天守閣邊時,已經看到全身上下多處燒傷、被燻得黝黑的岡部親綱從天守閣裡跑了出來。他前腳剛出來沒幾個呼吸,天守閣後腳就在烈火裡倒塌了下去。
“左京進(岡部親綱)?”今川氏元被岡部親綱的舉動嚇得不輕,匆忙迎上去道,“這是為何?哪怕是為了今川良真的首級也不需要如此以身犯險啊?差點就葬身火場……”
“在下是怕先主留下的傳家遺物付之一炬。”岡部親綱用燒焦了的衣服擦了擦手,隨後將燒得變了顏色的手伸入懷中,將“龍丸”掏了出來,隨後單膝跪地,雙手呈交給今川氏元,“請家督殿下收下。”
“就為了這把刀…”今川氏元非常不理解地接過刀來。和被燻得面目全非的岡部親綱相比,被他護在懷裡的刀倒是儲存良好。
“龍丸乃八幡太郎(源義家)佩刀,為今川家家督代代相傳,是今川家血脈和榮耀之證,也是先人意志所寄託之物。在下親眼見證老主公在病逝前將此刀交給先主,叮囑他敬刀如父,先主痛哭流涕、發誓遵守。先主在時,每日擦拭保養此刀,晨起夜寢時必恭敬跪拜,未有一日怠慢。”
回憶起兩任已故當主的往事,岡部親綱這個粗狂武士的語氣也難得的細膩起來,隨後俯身向今川氏元一禮,“先主體弱,曾多次吩咐在下,如果有朝一日他遭遇不幸而無法親手移交龍丸,就讓在下代他轉交下任家督。也望殿下您侍此刀如侍父兄,繼承今川家的榮耀,不負所托。”
“侍此刀如侍父兄…嗎?”今川氏元喃喃應道,心裡卻是唏噓不已。
可我父親和兄長根本不在乎我,出家十餘年,未曾有一次探望、一次來信,棄之如敝履、視之如草芥。我母親根本不在乎我這兒子,連我被伏擊都毫不關心,甚至為了今川家要親自殺我。我在他們眼中,恐怕只是一個流著今川家血脈的工具罷了,被他們推上家督之位穩定局勢的工具罷了。至於我,梅嶽承芳,我自己這個人,我這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又何嘗有些許關心?
如果這就是亂世武家的絕情,如果這就是這冷血家族的榮耀,如果這就是今川家…
今川氏元又嘆了一聲,狠狠地捏緊了龍丸的刀鞘,恨不得將它捏碎。
要我如何侍奉此刀?
真是…沒辦法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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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倉城淪陷,福島家全軍覆沒。然而即使搜遍全城,也仍然沒有找到今川良真的身影,而福島家的要員也對今川良真的去向守口如瓶。太原雪齋懷疑,今川良真甚至可能在圍城前就逃出去了。而福島家拒不供出今川良真下落的負隅頑抗,也給家族的歷史畫上了句點。
天文五年(1536)4月3日,花倉城外的原野,除了少數逃亡者外,福島家上下男丁均被捆綁至此。奉太原雪齋之命,即將被盡數處決。而在這些男丁中,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那日開城門放今川軍進城的福島勝成,福島家分家當主。他本可以憑藉此功為分家保住性命,可是他自己的庶子卻趁投降之際,刺殺岡部家武士,終於給分家也招來殺身之禍。
最終,太原雪齋只饒過了福島勝成及其妻子和嫡子福島安千代三人,將他們貶為奴隸。不過太原雪齋也給福島勝成準備了別樣的懲罰——這懲罰對於一個武士而言甚至比死更難受——讓福島勝成在處死福島家男丁的現場監刑。此刻,他就站在處刑臺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昔日的親人被綁至劊子手前。
每一個經過他面前的武士,都會往他臉上吐一口唾沫,再罵他個狗血淋頭。福島勝成此刻已經是臉色慘白,嘴角隱隱有血跡滲出。而其中罵得最難聽的當屬福島正成的從弟福島江成,在為切腹的福島正成介錯後,福島江成率領殘部和今川軍血戰至最後,力竭被擒。
“叛徒,福島勝成你這廝,叛賊!”福島江成在從福島勝成面前被押過時,便頂開押送的人員,昂首挺胸,仰著脖子對著福島勝成大罵道:
“殿下待你甚厚,福島家待你甚厚,你身為福島家的一員卻恩將仇報!開城通敵!你讓福島家蒙羞!你讓列祖列宗蒙羞!你讓此役無數英勇就義的福島家武士蒙羞!你讓本可以舉族殉節、青史留名的福島家如今只能成為笑柄!後世只會記得你這個數典忘祖、不忠不孝的畜生!我們就算化作厲鬼也會日日夜夜纏著你,要你不得善終!要你全家不得好…”
“全家不得好…”
“不得……”
罵到一半,福島江成卻突然磕磕絆絆地說不出話來了。因為他在圍觀的人群裡,看到了他那年邁的母親、體弱的妻子和妻子手裡牽著的剛滿三歲的女兒。
滿頭白髮的老母親看著兒子被摁倒在地即將處刑,一下子就跌坐在地,幹張著嘴,連哭聲都發不出來。妻子則雙手掩面,不敢去看,但眼淚卻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滾滾落下。才三歲的小女孩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麼,也不知道祖母和母親在哭什麼,似乎在喊著“爸爸為什麼要跪著呀!去把爸爸扶起來!”之類的話,掙扎地想要向前,卻被幾乎不成人形的母親給死死地拉住。
“阿純,你帶母親和孩兒回去,別在這裡待著!有什麼好看的!”福島江成扯著嗓子向遠處的家人喊道,身後劊子手的抽刀聲這時顯得是那麼刺耳,“娘!孩兒為主盡忠而死,死的漂亮啊!別為孩兒哭!別為孩兒哭啊…”
身後傳來劊子手引刀的聲音,福島江成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嘴巴張了張,但那句話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娘,阿純,孩兒……你們以後要好好活。
這個年代,在臨終前袒露真情對武士而言是一件恥辱的事情。反而是滿口的忠義,更能博得世人的稱道和喝彩。世人並不關心死者身後的孤兒寡母,他們只在乎你的死能不能給他們茶餘飯後增添一句談資。
無數武士深諳此道,對英勇就義的前輩大加讚頌,而對兒女情長的犧牲者嗤之以鼻。他們究竟是對這被塑造而出的古怪價值觀毫無察覺,還是已經被馴化,亦或是明知如此卻也心甘情願。沒有人知道。
一刀落下,鮮活的生命畫就此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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