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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3月15日夜,東海道駿河國善德寺。
統治東海道駿河、遠江兩國的戰國大名今川氏的四子——也是當下今川家當主今川氏輝的同胞弟——未來大名鼎鼎的今川義元——現在還是一個叫做梅嶽承芳的少年和尚——正在寺內藉著燭光閱讀著經書。按照武家的慣例,為了避免兄弟爭權,大名的其他子嗣往往都會被送去出家,今川家也不例外。但梅嶽承芳出家時並沒有剃度,而是將飄逸的長髮在腦後盤起,美其名曰帶髮修行。
不過,熟悉梅嶽承芳的人知道,附庸風雅的他只是單純地不想因為剃光頭而有損自己俊朗的容貌罷了。不過比起一向宗那些娶妻生子、飲酒食肉的大和尚,好歹還吃素的梅嶽承芳已經算是僧侶裡的清流了
當然,熟悉梅嶽承芳的人也一定知道,一向貪玩的他,是斷然不可能熬夜讀佛經的。
太原雪齋就是最熟悉梅嶽承芳的人,作為今川家裡指派給梅嶽承芳當了十幾年老師的得道高僧,他倒是按照佛門規矩剃度了。不過深夜才回寺的他,手裡卻拎著一個滴著油的大雞腿,身上的白色袈裟也凌亂不堪,脖頸上清晰可見女子的唇印,身上還帶著濃濃的胭脂味。不用多說,也知道這個不正經的老和尚是從哪裡回來的。
太原雪齋此刻正悄悄地靠在梅嶽承芳的房間外,隔著窗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屋內的梅嶽承芳。太原雪齋比誰都瞭解自己這個天賦異稟卻從來不好好唸經的弟子,自然熟悉他的秉性——他肯定是假裝在讀佛經,實際上在偷看“閒書”。之所以駐足觀望了許久,只是在判斷梅嶽承芳到底是在偷看花鳥圖還是和歌集罷了。
觀察罷了,太原雪齋便重重地咳了一聲,隨手扔下雞腿,推開房門,大踏步地向裡邁去。聽到聲響的梅嶽承芳頓時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合上面前的佛經,卻被殺到身後的太原雪齋一把抽出了夾藏在經書裡的花鳥圖。
“說,又是從哪裡搞來的?”太原雪齋用剛剛拎著雞腿的油膩大手抖著從梅嶽承芳那裡繳獲來的花鳥圖,“前天剛收你一本和歌集,怎麼又在偷看?不能好好唸經嗎?”
“喂!老爺子!別用你那油手碰我的畫啊!髒死啦!”梅嶽承芳看著自己珍愛的花鳥圖上瞬間沾上了油漬,急得滿臉通紅,就要上前去搶,卻被太原雪齋大手一抖收進懷中,頗具威嚴地喊了一聲:“沒收!”
梅嶽承芳瞬間就像鬥敗的公雞一樣垂下了頭,悶悶不樂地別過臉,賭氣般一屁股坐了下來,嘴裡嘟囔著:“真是沒辦法吶…”
“你這臭小子倒好,在外人面前都溫文爾雅、知書達理,唯獨在為師我面前這麼不客氣!小時候還叫我一聲老師,現在倒好,天天‘老爺子’、‘老爺子’得叫!”太原雪齋越說越生氣,隨後也一屁股在梅嶽承芳對面盤腿坐下,清了清嗓子道,“老規矩,罰你聽為師講經。”
“又是那個赤鳥的故事…”梅嶽承芳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靠在桌案上假裝打呼嚕。太原雪齋倒也不以為意,而是自顧自地道:“你沒參透,為師就一直講!講到你懂為止!”
“初嘗聞,駿河之北生峻嶺,峻嶺之林棲兇鳥,通體羽赤…”
熟悉的故事剛講了個開頭,梅嶽承芳頓時睡意叢生。雖然他平時也受不了這個枯燥的故事,但這次未免也困得太快了,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他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也流了好多好多的淚。
可是在他被惱怒的太原雪齋搖醒時,卻一下子什麼都不記得了,隱約間只剩兩句話在耳邊縈繞——
“雨秋平…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你又懂什麼?這是家督殿下的覺悟啊!”
·
同一個夜晚的同一輪明月下,相模國北條家的居城小田原城內。
北條家和今川家是幾十年的盟友,最初北條家還是今川家的家臣。北條家初代目北條早雲是梅嶽承芳父親——今川家九代目當主今川氏親的舅舅,是擁立今川氏親上位的功臣,因功被封賞駿河東部的興國寺一帶。北條家以此為基,逐步向駿河以東的關東地區發展,侵蝕了伊豆國、相模國和半個武藏國,如今已經成為了和今川家實力相當的大名。不過兩家靠著姻親關係和頻繁的往來,仍保持著密切的聯絡。這個月,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輝就帶著二弟彥五郎共同造訪小田原城並逗留多時,以彰顯“駿相同盟”的穩固。如今北條家二代目家督北條氏綱和上下家臣,正在為今川兄弟舉辦茶會送行。
在小田原城的後廚裡,北條氏綱的嫡子北條氏康正躲在灶臺後大快朵頤,品嚐著美味的茶泡飯。而其叔北條幻庵——北條家裡有名的僧人和茶人,正巧回後廚沏茶,和北條氏康撞個正著。
“少主,不去茶會上陪客人,反倒躲在後廚,成何體統?”北條幻庵一邊打發小姓們把沏好的茶端過去呈給今川兄弟,一邊批評北條氏康道。
“那也比擅作主張給客人下毒要成體統的多吧?老爹還不知道這事呢吧?”北條氏康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一邊繼續扒著飯,一邊口齒不清地嘟囔道。
北條幻庵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沒有說話,而是眯著眼盯著北條氏康看著。
“叔叔你不必瞞我,那茶裡下了慢性毒藥吧,兩天後發作即死。風魔忍者裡不久前剛調配出來的,完全看不出中毒痕跡的新藥。”北條氏康嚥了口飯,隨後朝著北條幻庵笑了笑,“今川家家督和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即將在同一天死於非命,而今川上總介(今川氏輝)還沒有留下子嗣吧……剩下的繼承人就是他的兩個弟弟——玄廣惠探和梅嶽承芳,到底誰會贏呢?嘖嘖……今川家,馬上就要大亂了啊。到時候北條家以盟友為名,出兵主持公道…嘖嘖…這駿河,可就是我們說的算了。”
“少主最好多吃飯,少說話。”北條幻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水,往北條氏康的碗裡澆了下去。
“哎,叔叔你這懂什麼?”北條氏康匆忙端走了碗,好懸才沒讓北條幻庵把茶水澆進去,斤斤計較地道,“茶泡飯啊,茶湯澆多了,就不好吃了啊。”
“那少主想吃什麼?”北條幻庵一抖身上寶藍色的袈裟,斜靠在灶臺上看著北條氏康。
“老爹他總是念著和今川家的舊情,即使那上總介(十代目今川氏輝)軟弱如此,也對今川家不動一點貪念,還非讓我娶了已故修理大夫(九代目今川氏親)的女兒,真是了不起的好人啊。”北條氏康搖了搖頭,隨手把碗裡剩下的茶泡飯往垃圾桶裡一倒,將空碗伸到了北條幻庵面前,“但我可不一樣啊,我不是什麼好人。駿河、遠江這兩塊大肥肉,我可饞的不行,這不比茶泡飯好吃?”
“少主要吃,貧僧就給您取來。”北條幻庵冷笑了一聲,和北條氏康默契地對視了一眼。
“叔叔說得好——”北條氏康把碗送到了嘴旁,將裡面剩下的茶汁一飲而盡,隨後抹了抹鬍子拉碴的嘴巴,低聲笑道,“今川家,已經在嘴邊上了。”
·
也幾乎在同時,駿河國遍照光寺寺內。
今川家中排行第三的庶子——在遍照光寺出家的玄廣惠探,如今已經淚流滿面。他幾乎難以置信地看著鏡子,隨後又看向面前信件末尾的簽名——“玄廣惠探”四個字清晰可見。他一遍遍地撫摸自己的面龐,一遍遍地整合腦內屬於兩段人生的不同記憶,最終還是痛哭出聲。
“蒼天有眼啊…讓我這不肖子孫穿越回幾百年前的祖宗身上。我們這一系祖祖輩輩無數人,在被驅逐追捕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做夢都想著要重振今川家啊…沒想到蒼天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還是在這最好的時間點…”玄廣惠探把手摁在信件上,抬起頭重新凝視著鏡子裡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喃喃地自語著,“斷絕的嫡流,失去的領土,還有那被玷汙了的今川家……過往一切的光榮,今後都將由我來守護,就以這玄廣惠探的身份來守護。父親,祖父,曾祖父,今川家的列祖列宗們……請賜予三郎我力量吧。”
隨後他看向信件尾端的日期——天文五年(1536)3月15日。玄廣惠探清楚地記得今川家歷史上每一件大事的日期,自然不會漏過花倉之亂。再過兩天,今川家家督今川氏輝和其弟今川彥五郎就會在今川館(駿府城)內雙雙暴斃,決定今川家命運的家督爭奪戰——花倉之亂也將爆發。如果歷史不曾改動,作為嫡子的梅嶽承芳將在太原雪齋的策劃下,得到其母壽桂尼和一眾譜代家臣的支援,並求得北條家的援軍,擊敗勢單力薄的玄廣惠探。隨後改名今川義元,帶領今川家走向輝煌——和輝煌後的毀滅。
不過這次不一樣了。
玄廣惠探擦乾淚水,緩緩起身,心中許下一個誓言。
·
將視線移回駿河國善德寺。
“臭小子,為師的故事就真的有這麼無聊嗎?”太原雪齋看著睡眼惺忪的梅嶽承芳,哭笑不得地連連搖頭,“一眨眼,你也能睡著?”
“啊,老師,總感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梅嶽承芳含糊不清地支吾著,揉了揉有些睜不開的眼睛,“頭好暈好暈,什麼都不記得了,真是沒辦法吶。”
“出家人不打妄語,你分明才睡著片刻,能夢到多少?”太原雪齋忍俊不禁地撓了撓自己光禿禿的腦袋,“說說看,還記得什麼?”
“雨秋平…好像有這幾個音節。”梅嶽承芳皺著眉頭,嘟囔著報出了自己僅剩的記憶,“是說秋天要下雨了嗎…還是和歌…還是說…”
是一個名字?
師徒二人並不知道,歷史已經在此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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