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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6日,今川義元的下一站是三浦家的居城見付城。三浦家家主三浦氏滿得知今川義元要來,自然也是早早做好準備,親自出城迎接。陪今川義元巡視領地後,就回天守閣內為他接風洗塵。

三浦氏出自桓武平氏,乃坂東八平氏之一,在平安時代成為了盤踞相模的一股巨大勢力,被時人稱為「三浦黨」。後來,三浦氏的子弟開枝散葉,在整個東國遷徙安家——豬苗代氏、蘆名氏、和田氏、杉本氏等諸多國人都出自於三浦氏。其中三浦義村的長子三浦朝村一系來到了駿河,成為今川氏的家臣,是為駿河三浦氏。從今川範國時代開始,三浦氏侍奉今川家已然有230餘年,在家中譜代裡僅次於朝比奈氏。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啊……」提起先人的豐功偉績和赫赫威名,三浦氏滿卻是絲毫沒有自得之意,反倒是有些唏噓,「如今哪還有三浦氏當年的那般氣魄。能守住這一畝三分地,就已經得來不錯了。」

「怎麼說三浦家也是我們今川家的譜代,一度貴為筆頭,哪有左衛門尉說的這般不堪?」今川義元寬解著似乎有些妄自菲薄的三浦氏滿,「在《假名目錄》裡,三浦家可是和朝比奈家一起被明文寫入其中的重臣,得到了在今川館內座次不必抓鬮、次次在先的優待啊。」

「哈哈,殿下說笑了,我們可不敢和朝比奈氏相提並論啊。」三浦氏滿聞言趕忙遜謝,一邊向今川義元敬酒,一邊陪笑道:「朝比奈氏代代都有敢戰之名,乃是今川家中最強一族。我們三浦家沒那本事,只能協助主家處理內政、安撫新得之領地罷了。能在《假名目錄》裡和朝比奈氏並稱,也是一份僥倖,靠著多年侍奉的情分論資排輩才排上的罷了。」

三浦氏滿自己抿了口酒,隨後又苦笑著開口道:「而且啊,在我們三浦家眼裡的恩典,在人家朝比奈家眼裡可是恥辱啊。他們世世代代壓我們一頭,可在《假名目錄》裡卻被迫和我們並稱,同享一樣的座次——朝比奈家當年得知訊息後可是群情激奮,對這頗為不滿吶。朝比奈家的人都說,這是老主公(今川氏親)對他們在家督爭奪裡站錯邊的懲罰。」

「不過我們三浦家也沒資格說朝比奈家就是了。」談到這裡似乎又提起了傷心事,三浦氏滿很是歉意地又向今川義元行禮致歉:「小鹿範滿之亂時,我們三浦家就站在了小鹿範滿一邊。今川良真之亂時,我們三浦家又站在了今川良真一邊。此次都是是非不分,還望家督殿下海涵,原諒三浦家的愚鈍。」

在家督爭奪戰裡連續兩次選錯支持者——對於任何一個家臣都是要命的打擊了。三浦家也因為這兩次站隊錯誤,領地減封了不少,家中話語權也是一落千丈。本來是和朝比奈家並列筆頭家老的三浦家,如今的領地比朝比奈家和岡部家少了一半有餘,甚至還不如作為一門眾的瀨名家和新晉的大澤家。而三浦家的武士,也已經連續多年沒有在今川館的中樞任職了。

「不過,殿下當年在遠江初定後,願意把我們三浦家轉封到遠江,在下就已經很是感動了。」三浦氏滿說起了5年前(1538)的那次大轉封時,心情似乎又好了一些,「雖然家中不少家臣對此怨聲載道,畢竟搬遷是件麻煩事,離開故土也讓人不捨,但這至少意味著主家還信認著我們,願意把我們當做親信去轉封到那些新徵服的領地上,以鞏固主家的統治。」

「所以在下想問問主公,為什麼會在三浦家不久前還反對您、和您兵戎相見的情況下,依然信任我們呢?」三浦氏滿又向今川義元敬了一杯酒,隨後畢恭畢敬地開口問道。

今川義元由於受到遠江大規模叛亂(特別是朝比奈親德)的刺激,近些日子問了無數個家臣「他們為什麼忠於自己」,這還是第一次被反過來問「為什麼信任家臣」,一時間有些沒轉過彎來。但思索了片刻後,還是給出了之前從家臣那裡得到過的答案:

「因為三浦家代代都侍奉今川家,已經兩百多年了。哪怕在家督紛爭裡選擇了不一樣的繼承人,但對今川家的忠誠還是不變的吧。等到家督之爭塵埃落定,想必三浦家這樣的譜代也會繼續為新的家督奉獻忠誠。」

「正是如此,殿下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三浦氏滿聞言欣慰地長嘆了一口氣,隨後凝視著今川義元腰間的佩刀龍丸,語重心長地道:

「我們三浦家這麼多代了,沒出什麼軍略達人,也沒有雪齋大師那樣智冠天下的謀士,兵士的訓練也只是稀鬆平常,比不過那些能征慣戰的家臣們,註定是沒機會建功立業。唯一能讓三浦家的人可以在今川館裡抬得起頭的,就是我們侍奉今川家的時間。」

「在下總是想,像我們這樣沒什麼本事的家族,後代該怎樣和子孫自豪地講述家族的歷史?只能追溯到幾百年前嗎?後來在下也想開了,既然註定沒辦法名留青史,那留下一份世世代代效忠主家的好名聲也是不錯。」

「若是今川家將來能發展壯大,三浦家靠著多年的苦勞,領受一個小國的守護代還是有機會的。哪怕今川家未來也像無數盛極一時的家族那樣走向衰落,人們提起今川家時,在講完了朝比奈、岡部、雪齋大師那些英雄豪傑後,也會提一嘴——還有一個三浦氏,是侍奉今川家幾百年的譜代,最後也隨著主家消亡。雖然談不上良臣,但也當得上忠臣之稱。這樣就也不錯了吧。」

·

天文十二年(1543)年6月8日,結束了行程的今川義元回到了今川館,向太原雪齋覆命。

「怎麼樣,有什麼感悟嗎?」太原雪齋一邊批閱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公文,一邊隨口問了今川義元一句。

「算是搞清楚……也不能說是搞清楚吧,大概瞭解了一些為什麼家臣們會忠於主家。」今川義元在太原雪齋對面坐了下來——令他欣慰的是,這次太原雪齋的屋子裡乾淨了不少,至少在廢紙團裡有一塊可以坐下的區域了。

「說說看。」太原雪齋咬了咬毛筆桿,雙手拿過另一卷公文,繼續批改起來。

「大概有兩類吧。一類來源於傳統,因為自己的家族代代都侍奉主家,自己的父輩也是教導自己要和先代一樣忠於主家,所以覺得自己理所當然該這麼做,不然就是辱沒先代的清譽和名聲。」今川義元頓了頓,拿起太原雪齋桌上的一杯茶水,確認裡面沒有奇怪的漂浮物後淺抿了一口,繼續說道:

「另一類來源於主家家督個人的魅力。或是因為家督的雄才大略吸引了追隨者,或是覺得家督的特質能夠保全家族而決定依附,再或者因為家督的恩惠而心存報恩之心,甚至因為「家督是個好人」這種理由也會讓有些家臣願意追隨他。」

「那你更喜歡哪一類?」太原雪齋停下了手裡的工作,擱下筆,饒有興致地抬起頭問道,似乎很期待今川義元給出的答案。

「說不好……因為家督個人魅力所誕生的忠誠,寫在各種話本里都會是驚豔的主僕故事吧,就像九郎判官和弁慶那樣……」今川義元著實糾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選出來:

「可來源於傳統的忠誠也很感人啊。老師你想象一下,如果一個家族,就比如是今川家,它行將覆滅。這時候,一個朝比奈的子弟孤身一人橫刀立馬於居城前,向來犯的千軍萬馬挑戰。他大聲疾呼「我們朝比奈家作為譜代侍奉今川家已經十餘代、三百年了,自當有始有終,主家將亡,族內怎可無一人殉難?」隨後他接連挑落數十位敵方武士,直至力竭,戰死在城門下——那是多麼悽美的絕唱啊。」

今川義元說著說著,彷彿自己都感同身受地起了一身疙瘩,為那代代相傳的忠誠所感染,「任何感情,經過時間的醞釀,都會變得更加醇厚。」

「哈哈,你這分明是在用文人墨客的視角去看,為師是想讓你從家督的視角看啊。」太原雪齋被今川義元的長篇大論逗得直樂,隨後也不賣關子了,直接開口道:

「來源於個人魅力的忠誠或許在短時間內能更有凝聚力,但那太不穩定了。隨著家督本人的死去——甚至都不用死去,只要他犯下一些足以摧毀自己魅力的錯誤——那這忠誠也會瞬間煙消雲散。來源於傳統的忠誠才可靠,這依賴於家臣們對歷代相傳的效忠關係的認可,這忠誠的奠基是過去的歷史,而歷史是不可能煙消雲散的,所以它可靠。」

「哪怕是來源於個人魅力的忠誠,也只有轉為了傳統型的忠誠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而大多數的傳統型忠誠,最初也是由個人魅力的忠誠演化而來。」太原雪齋用毛筆的筆尖遙遙地點了點今川義元:

「今川一族來到這駿河遠江,最初不也是孤零零?就是靠著歷代家督的個人魅力,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國人決定追隨。追隨的早的就成了譜代,比如朝比奈、三浦,經過兩百多年的奉公,他們對今川家的忠誠已經從最初對三代目、四代目個人魅力的認可,變成了對今川家這個血統本身的認可了。而每一代家督,也都會靠著自己的個人魅力,吸引網羅更多的國人效忠成為外樣,再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為譜代。」

「所以你懂了嗎?該怎麼網羅遠江、三河那裡的國人人心,讓他們不再叛亂?」太原雪齋鋪墊了這麼多,又安排今川義元自己探索了這麼多,最後的說教也是水到渠成:

「用你個人的魅力去吸引他們。無論是雄才偉略也好、恩惠賞賜也好,讓他們從認同你個人,逐漸演變到對今川家的認同。而不是用武力和駐軍,強迫著他們服從,根植於強權基礎上的統治是永遠不會穩固的。而既然要讓他們認同你的個人魅力……你覺得武士們難道會認同一個不理政事、遊山玩水的便宜家督嗎?」

「明白了。」今川義元心服口服地向太原雪齋點了點頭。

「明白就好。」太原雪齋詭計得逞般地笑了起來,隨後翻出一沓薄薄的檔案,遞到了今川義元手上:「徒兒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好好修訂增補一下這東西。也只有你,有資格和權威修改它,為師我可不敢碰這東西,不然又要被那些家臣指著脊樑骨罵我權臣了。」

今川義元定睛一看,發現卷首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仮名目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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