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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後,開封府。
當包拯看到蘇良臉上洋溢的笑容,便知其定是想出興開封府商貿之策了。
他當即將蘇良請進後衙茶室。
並拿出了趙禎年初賞賜的貢茶,小龍團。
此茶,一斤值金二兩,甚是珍稀。
陳執中曾得一餅,將其視之為珍寶,家有貴客,才會拿出來展覽一番。
別人都稱包拯不通人情世故,過於耿直。
其實,分人。
不久前,陳執中與夏竦來開封府,連白水都沒有喝上。
能入包拯眼裡的人。
包拯對其甚是熱情,付賬都會搶在前面。
而他不喜歡的人。
三言兩語聊完公事後,根本不會再行客套之事。
二人相對而坐,品了兩口茶後,蘇良從懷裡拿出一張大藤白紙,上面繪製了一副魚骨狀腦圖。
“希仁兄,你先看,而後我再慢慢解釋。”
包拯接過大藤白紙,認真看了起來。
魚骨圖下方。
寫著四個大字:南郊市集。
而魚骨(大骨、中骨、小骨)上,分別是:汴京擁堵、宗室貴族、百姓生計等多行小字。
包拯看完後,疑惑地望向蘇良。
蘇良輕啜一口茶湯,道:“此策非興開封府商貿之策,而是以富恤貧之策,更是彰顯開封府為天下第一府之策!”
聽到此話,包拯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蘇良繼續道:“我大宋商貿日趨繁盛,百姓遷徙越來越頻繁,而汴京乃天下最宜居之所,以後,人必將越來越多。當下的汴京城已甚是擁堵,每逢市集,車馬難行,以後情況只會更甚。”
“汴京街道日日擁擠,其主因,在於日常補給供應的車馬攤販繁雜無序,停留過長。”
“每逢早晚,各色販賣豬羊兔魚、菜果生鮮、冠帽鞋布、鳥獸花朵、煤炭器皿等日常物品的百姓皆成群結隊進城。”
“有當街叫賣者,有供於酒樓客棧者,有集聚於富人宅院後門等待出售者,還有專供於某些貴人者,使得汴京城內擁擠不堪,站在街上,一眼望去,滿是運貨叫賣的百姓。”
“然,百姓們費心費力,錢財卻大多為宗室貴族、豪商巨賈所賺,他們的收益甚是微小。”
“我認為,可在南郊擇數千畝地,建一集市,名為:南郊市集,為那些奔波的攤販農戶所用。令人人皆有攤位,並置貨倉。而後由朝廷統一價格,規劃整體運送路線,減少中間人參與,令百姓有利可圖,免於有貨而難以售出,處處受到宗室貴族的鉗制!”
包拯面帶興奮,非常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知開封府數月。
自然知曉汴京城的擁堵原因。
攤販農戶們拼了命地朝著汴京城鑽,只為養家餬口。
但是汴京城牙子無數,很多貴族商賈更是控制買賣。
價格全都是他們說了算。
普通百姓若想在汴京城安身立命,要麼用錢行賄,要麼有貴人當靠山。
比如,相國寺的集市攤位。
若想在那裡擺個攤位,定然要賄賂那裡的大和尚們。若無錢行賄,便只能在大路上叫賣,能否賣得出去,全憑天命。
在汴京城,一個殺豬的屠夫,其豬肉賣的好不好,不取決於豬肉的品質,只在於有沒有後臺。
有後臺者,豬肉一斤十貫都有人競相來買;無後臺者,只能被奸商不斷壓價,而後薄利售出。
商貿往來,處處都是人情關係。
而汴京城主導這些的正是那些閒散的宗室貴戚。
他們,有權,又閒。
其中的利益鏈,錯綜複雜,根本理不清。
蘇良正色道:“南郊市集,除糧食外,凡百姓所需,百姓可用,皆應有之。”
“設南郊市集,有四大好處。”
“其一,可緩汴京城擁堵現狀,令主道通。”
“其二,匯通南北漕運商貨,盡顯天下第一府的包攬之力。
“其三,護周邊百姓之生計,令開封府百姓,人人有錢可賺。”
“其四,去宗室貴戚之特權。削宗室外戚依勢所得錢財,還於民,還於社稷。”
“作為天下第一府的開封府,應有此氣魄和擔當!”
包拯面色激動,蘇良之言甚有道理。
但是,執行甚難。
包拯已能預測到,他若提出建設南郊市集之策,朝堂大部分官員都會立馬反駁。
因為,此舉損害了無數宗室貴戚、達官富商的利益。
論汴京城最易賺錢的人。
其一,是相國寺那些腦滿腸肥的和尚們;其二,便是汴京城內的宗室貴戚。
趙禎不能生,子嗣凋零。
但趙家的宗室貴戚們卻賊能生,且都在汴京城居住。
依照太祖命令,宗室貴族與官僚皆不允許經商。
但現在,此命令已經化為了空氣。
官僚還不敢逾越。
但宗室貴戚們已成為汴京城經商的主力。
犯下過錯,普通百姓可能會傾家蕩產,重則流配甚至於身首異處,但是他們多為降官罰銅了事。
而經商,便成為了他們最喜歡的賽道。
這個行業,他們根據自己的特權,很快就能賺得盆滿缽滿。
一言以蔽之,此策最大的阻力來自於汴京城的宗室貴戚。
在汴京城內,只要是叫得上名字、生意紅火的店鋪,基本都是宗室貴族在後面做東家。
他們敢如此猖狂。
一方面是擁有宗室特權,想要賺錢非常容易。
另一方面,則是因很多宗室子弟,漸出五服,受到朝廷的恩寵正在衰減,為了子孫後代,他們不得不使勁斂財。
斂財的最好方式,便是經商。
趙禎對宗室貴族不給實權官職,但待遇卻甚是厚重。
比如,汝南郡王趙允讓。
每月可得錢400貫,每年兩季各得綃100匹,小綾30匹,大綾20匹。春季又有羅10匹,冬季又有棉五百兩。
此俸祿,足夠讓趙允讓瀟灑度日了,但其為了子孫後代,依舊在拼命斂財。
不是在斂財的路上,便是在生孩子的路上。
趙禎對此事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這些人不造反,他都能接受。
這些宗室貴族們,已經快被皇帝養成國之碩鼠了。
蘇良看向包拯,笑著說道:“此策利國利民,但最大的阻礙就是那群宗室貴族,他們可遠比朝堂的相公們豪橫!”
包拯胸膛一挺:“為百姓謀利,有何懼乎!”
聽到此話,蘇良從懷中又拿出一張大藤白紙,道:“我還有一策,可使得南郊市集,順利進行。”
旋即,蘇良開啟大藤白紙。
最先映入包拯眼簾的乃是十二個大字:以宗室治宗室,以外戚治外戚。”
後面還有兩個名字,汝南郡王趙允讓,曹國舅曹佾。
包拯頓時恍然,道:“確實,若能夠讓此二人支援建南郊市集之策,此事便極有可能成。”
趙允讓,自不必說,乃是當下趙宋宗室第一人。
其親生兒子趙宗實甚至還有可能成為當朝太子。
他在宗室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
而曹國舅曹佾,乃是當下曹皇后的弟弟。
論外戚身份,他遠高於張美人的伯父張堯佐,並且其出身將門,在外戚中的地位相當高。
若此二人能夠支援建南郊市集,那此事必成。
蘇良開口道:“我覺得此事,不應先告知官家。”
“南郊市集可緩汴京擁堵,護百姓生計,匯南北漕運商貨。僅這三項優勢,官家聽後,便難以拒絕。並且這幫宗室貴戚,消耗了朝廷大量錢財,簡直就是無底洞,官家怎能不知!”
“只是官家太仁善,擔心引起動亂,故而大機率不會同意建造南郊市集。但是,如果我們說服了汝南郡王和曹國舅,由他們二人主動要求,性質就不一樣了!”
包拯認可地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
蘇良對這位官家的脾性摸得是一清二楚。
蘇良指了指大藤白紙上的兩個名字,道:“希仁兄,這兩個硬骨頭,我們一人挑一個,你先挑。”
包拯微微一笑。
“我選汝南郡王吧,這個難度大一些!”
“好!咱們比一比誰先成功,輸者去樊樓請客!”
“沒問題!”包拯拍了拍胸脯。
……
翌日黃昏。
蘇良坐在一座茶館三樓的包間內,望著對面的桑家瓦子。
此刻,桑家瓦子還未上客,但門前的綵樓已全部點亮。
蘇良畢竟是臺諫官。
去桑家瓦子這種經常表演女相撲節目,甚至還會賣肉的瓦子,容易被人彈劾。
故而,他選擇坐在對面的茶樓。
沒多久,一輛馬車停在桑家瓦子的門口。
一名個頭高挑,長相甚是帥氣的青年從馬車跳下,大步走進孔家瓦子。
這位便是現年二十九歲的曹國舅曹佾。
這位曹國舅,現任殿前都虞候。
放衙後的日常,便是聽曲,作詩,喝酒。
他屬於武職,當下無法在仕途上展露手腳。且因外戚的身份,很難被重用。
比如張堯佐,一直想要朝上爬。
外戚的身份是他的優勢也是他的劣勢,他能快速升遷,但想要做三司使或拜相,根本不可能。
曹佾性格甚是柔和,獨愛風雅,除了有逛瓦子的愛好外,基本沒有招惹過是非,已經算是非常優秀的外戚了。
與此同時,曹佾也有產業。
汴京城西的三個書籍鋪、兩家古琴店,還有一家客棧,皆是他的買賣。
根據劉長耳的訊息,曹佾每五日前往桑家瓦子一趟,每次逗留一個時辰,而在走出桑家瓦子後,他便會來對面的茶樓,喝一壺醒酒茶。據說是因為其身上若有酒味,易遭長輩訓斥。
蘇良在此等他,便為與其聊上一聊。
劉長耳還說,曹佾在一次酒後曾說:蘇良蘇景明之文章,當得起天下第二。
文章第一者,自然是那位歐陽永叔。
……
大概一個時辰後。
曹佾走出桑家瓦子,兩名僕人在外候著,而他直接大步來到茶樓。
而蘇良也走了下去。
“掌櫃的,一壺醒酒茶!”曹佾高喊道。
隨即,曹佾坐在一旁的桌子旁。
而這時,蘇良提著一壺醒酒茶,將其放下,然後非常瀟灑地坐在了一旁,等待曹佾認出他來。
曹佾一愣,疑惑地問道:“你是……哪位?”
蘇良一愣,沒想到曹佾竟然沒有認出自己。
曹佾作為殿前都虞候,常在宮內走動,蘇良雖然與其沒有說過話,但也是遠遠見過幾面的。
“咳咳……”
蘇良無奈地自我介紹道:“國舅爺,在下蘇良蘇景明!”
“蘇良蘇景明?”曹佾臉色發紅,依舊有些迷糊。
唰!
曹佾突然站了起來,然後雙手搭在蘇良的肩膀上,激動地說道:“伱……你是蘇良蘇景明?你真是蘇良蘇景明?你的文章,當得起當世第二!”
蘇良一臉無奈。
這傢伙還真是喝多了,但總算將自己認出來了。
蘇良笑著道:“國舅爺,包間一敘如何?”
“可以,可以,景明老弟,吾與你神交已久,但你為臺諫官,我為外戚,不宜私下見面,不然我們早就認識了!”曹佾一臉興奮地說道。
蘇良一手扶著曹佾,一手提著醒酒茶,將曹佾扶進了包間。
片刻後。
蘇良先讓曹佾解酒,令其將一壺醒酒茶全部灌進了肚子中。
“景明老弟,論經國濟世,你的文章可擔得上天下第一,但是為兄還是喜歡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在這一點,你可能就比不上歐陽學士了,歐陽學士之才乃五百年出一個,而景明老弟之才,可謂是三百年出一個。”
“有酒嗎?我們今晚不醉不歸,另外為兄今日寫了幾首詞,覺得與柳七先生相比,也不差上什麼,要不為兄給你念一念!”
……
曹國舅喝完酒後,就是一個話嘮,在說了一大堆廢話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蘇良一臉無奈,只有等到這個傢伙酒醒之後再與其溝通了。
他本以為曹國舅不是很好相處,今日一見,沒想到如此和氣,並且心思應該非常簡單。
片刻後,蘇良將他和包拯共同撰寫的南郊市集書拿了出來。
能不能動一動那些宗室貴戚就全靠這位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曹國舅終於清醒了過來。
其一醒來,便興奮地看向蘇良,道:“景明老弟,我前些日子,也寫了一篇文章,你能否給潤潤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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