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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臺門外。

上百名來自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太常禮院、宗正寺等衙門的官員們,全都望向蘇良。

這時。

站在最前面的集賢殿修撰許修信,走到蘇良面前,質問道:“蘇良,你可知罪?”

蘇良拽了拽官袍的衣角,站直身體,挺起胸膛,反問道:“我知何罪?”

“知何罪?我們已列舉了你的六宗大罪,宗宗都能令你丟去官身!”

聽到此話,蘇良不屑一笑。

這群鑽在書袋子的官員,整日守在館閣,對朝廷的貢獻不大,但是撰文搶功,卻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他們即使列舉出六十宗大罪,蘇良都不感到意外。

許修信見後面還圍著其他衙門的一些官吏,不由得放大了聲音。

“其罪一,伱涉嫌與範富二人結私黨,知諫院歐陽修、御史中丞唐介與你亦有勾結,你們沆瀣一氣,企圖操控朝堂權柄。”

“其罪二,你作為臺諫官,與朝臣交往過密,與龍圖閣學士包拯多次私下相聚,壞臺諫歷來之風氣,已無資格再擔任臺諫官。”

“其罪三,你為個人前程,多次獻陰詭之策,動田地,亂商貿,害軍伍,妄改祖宗家法,動搖我大宋江山根基。”

“其罪四,你標奇立異,言語不檢,任崇政殿說書,卻不備講義,不談聖賢經義,盡說一些誤導官家之言!”

“其罪五,你勾結外戚,私下籠絡曹家曹佾,意圖得後宮之勢,窺探官家之言。”

“其罪六,你……你心術不正,身為士大夫官員,卻處處行損害士大夫官員利益之事,且以此為榮,助自身仕途升遷,實乃官員之恥!”

“假以時日,亂天下蒼生者,必是你蘇良蘇景明!”許修信扯著嗓子喊道。

而在其喊完後,後面的官員們幾乎同時喊道:“蘇景明,亂天下!蘇景明,亂天下!蘇景明,亂天下!”

這顯然是來之前便排練好的,不然不會喊得如此齊整。

這群官員甚是雞賊。

後面那些圍觀的官吏可能記不住這六宗罪的具體內容,但定然能記住這句:蘇景明,亂天下!

正所謂,三人成虎。

他們是要將蘇良的名聲徹底搞壞。

聽到這一道道“義憤填膺”的聲音,蘇良不由得笑了。

他沒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做京官還不到三年,竟然就擁有了如此“顯赫”的戰績。

此刻,他終於明白範富二人在被外放後,任憑很多人在背後辱罵都沒有解釋的原因了。

心涼如冰。

和這些自私自利的人去解釋,毫無用處。

而此刻。

兩府三司的相公們盡皆知曉,一群官員圍在御史臺門前與蘇良論辯。

他們也分別派人檢視。

若出現鬥毆,他們將會立即出現。

若只是論辯,他們也不願意來蹚這趟渾水,畢竟官家還沒有表現出態度。

與此同時,趙禎也知曉了此事。

“茂則,速去照應著點兒,若蘇景明吃了虧,你便將他召來見朕!”

“臣,遵命。”張茂則拱手,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趙禎喃喃道:“這群老學究,朕將他們的奏疏留中不發,拒不見他們,都是為了他們好,事情鬧大,朕會為了他們將蘇景明外放嗎?一群人的能耐都抵不上蘇景明一人,自己心裡都沒點數嗎?”

蘇良在齊州那晚與王安石、司馬光的關於以齊州之變,掘天下之變的言論,張茂則一字不動地彙報給了趙禎。

趙禎其實並不反對再次變法。

只是不願太猛,擔心過於更張無漸,導致朝堂混亂。

而目前,蘇良的做事節奏,他非常滿意。

他能感知到,大宋正在向上發展,元氣越來越足。

從官招商法到南郊市集之策,趙禎都非常認可,因為他知曉這些都是富國富民之策。

而今那些館閣官員,無憑無據便想要將蘇良外放。

趙禎自是不同意的。

當然。

趙禎也不願蘇良一怒之下,整出一個加強版的《答手詔條陳十事》,開啟全面變法。

……

御史臺,門內。

唐介等人聽到這六宗罪,氣得差點兒沒有衝出去。

臺諫官風聞奏事,還講究先有風聲,而後才會去彈劾。

這些官員完全是毫無根由地硬編。

他們的目的也不是致蘇良於死地,而是欲將蘇良趕出臺諫,趕出汴京城。

他們實在太害怕蘇良延續範富二人的政策,對士大夫官員們的仕途開刀。

不過,這種老舊的手段用得太多。

大家都已經厭煩了。

官家定然也不會頭腦一熱便將官員外放。

這兩年,士大夫官員們的話語權已被皇權和臺諫官削弱了許多。

蘇良想了想,道:“諸位,此六宗罪,我也懶得解釋了,咱們這樣做如何?”

“諸位在彈劾我的罪狀上都簽上名字,然後咱們去找官家,懇請官家命大理寺、開封府、皇城司,三方聯審。”

“不過,諸位編造的這六宗罪恐怕是沒有證據的,僅查我一人,也不合大宋律令。我建議所有簽上名字的官員都接受三方聯審,咱們將步入仕途後做的所有事情都交待出來,看一看到底誰有罪誰有功,如何?”

蘇良看向眾官員。

許修信眉頭一皺。

“蘇良,你莫以為我們不知你打得什麼壞主意!當下,你與開封府、皇城司的關係都非同一般,如此查,實難公正!”

蘇良就等著這句話呢!

“你們信不過開封府和皇城司也很好辦,我們將各自做過的事情及所有收入來源,全部公之於眾,是非對錯自有百姓品評如何?沒有人能操控汴京城上百萬百姓的意志吧!”

此話,一下子將官員們全噎住了。

他們每個人都不是多幹淨,手裡甚至還有些見不得光的買賣。

根本經不起查。

收入來源,絕對是不能公佈出來的。

“蘇良,你莫在這裡東拉西扯,今日討論的乃是你的罪行。有些罪過,你還未實施,但已被我等看出。我們勸你懸崖勒馬,及時認錯。你的路還很長,莫誤入歧途,成為整個朝堂的公敵!”又一名官員站出來說道。

此話,帶著一些威脅意味。

蘇良的臉色瞬間變得冰冷起來。

當下的蘇良早已不是那個初入汴京城的監察御史裡行,豈能再被無故潑髒水。

“各位,我提出令大理寺、開封府、皇城司三方聯審,咱們各證清明,你們覺得開封府和皇城司會偏私;我提出將我們的所有事蹟公告天下令百姓評說,你們又不願意。”

“那咱們現在立即去垂拱殿面見官家,對這六宗罪一一進行論辯,我若有罪,依照大宋法令懲處,但若是被誣陷,那我也將彈劾諸位到底,以誣陷罪嚴懲,如何?”

說罷,蘇良便朝著外面走去。

但走了兩步後,卻發現沒有人跟著他,且周圍官員大多都低下了頭。

這群人為了利益而聚在一起,各懷鬼胎,誰都不願意做那個為首的誣陷者。

蘇良扭過臉來。

“你們今日堵在御史臺門前,無非就是想著將事情鬧大,讓我自去監察御史之職,我告訴你們,不可能的!”

“我蘇良一心為國,所做之事,天地可鑑。你們說我結黨、說我徇私,說我沽名釣譽,我都不在乎,因為你們根本不可能拿出證據!”

蘇良走到人群中間。

“我作為一名臺諫官,上諫諍君主,下監察百官,一切食君之祿卻不能為君分憂的官員都在本官的彈劾範圍之內,那些尸位素餐者,那些貪圖享樂者,那些行賄升遷者,那些走後門為兒孫謀官者,都是我蘇景明彈劾的重點物件。”

“我任臺諫官,就是要將那些國之蛀蟲趕出去,我蘇良上奏,從來不會風聞言事,而是找足了證據才會上諫,在這裡奉勸諸位一句,若覺得自己做過見不得光的事情,儘量早日交待或早日退隱,免得晚節不保!”

蘇良此話說得鏗鏘有力,直接擺明了態度。

不怕被彈劾,不怕惹眾怒,只要自己還是臺諫官,就不允許那些不能為大宋江山社稷出力的官員留在朝堂。

一人,硬剛百人。

蘇良的底氣來自於自身無暇,來自於當下趙禎給予臺諫官的權力。

聽到此話,周圍的官員們則是面色陰沉下來。

他們本來以為,以“六宗罪”便能逼得蘇良妥協,逼得他自去其職。

哪曾想根本嚇不住蘇良。

而今,蘇良與他們硬剛,倒是讓他們有些下不來臺了。

現在的他們莫說要令蘇良外放,他們護住自己都難。

蘇良一旦瘋狂彈劾起來,造成的破壞力絲毫不會弱於包希仁。

那將會是他們的災難。

眨眼間,蘇良便佔據了主動。

當下,已經不是官員們要不要妥協,而是蘇良接下來會不會彈劾他們的問題了。

“說得好!”

後面突然傳來歐陽修的聲音。

蘇良循聲望去,看到歐陽修、副相陳執中和內侍張茂則一起走了過來。

官員們立即讓出了一條路。

而這時,御史臺的唐介等人也都走了出來,守在蘇良的身邊。

歐陽修激動地說道:“臺諫官,當如蘇景明。諸位,今日我歐陽修將力挺蘇景明,你們要不要也列一列我的六宗罪?”

頓時,官員們皆未說話。

這場論辯,他們不是輸在了口才不行,文采有限上,而是輸在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存在一些說不出口的問題。

他們想仗著人多勢眾,將蘇良搞垮,而自身沒有任何損失,最後導致,百人敗於一人。

陳執中瞪眼道:“無端圍聚御史臺,多人欺負一人,這就是你們讀的聖賢書?有事不會去中書嗎?”

許修信等人一臉懵。

他們去了中書省,但中書根本不理會他們。

陳執中說此話,明顯就是讓一旁的張茂則聽呢,但官員們又不敢反駁。

這時。

張茂則走到蘇良的身邊,笑著道:“蘇御史,官家召你覲見。”

蘇良連忙拱手,便準備與張茂則一起前往垂拱殿。

而張茂則看向一方的許修信等人,道:“諸位有要面聖的嗎?若需要,跟我一同去即可。”

唰!唰!唰!

這時,官員們的目光都聚焦在許修信的身上。

由於許修信表現突出,眾人以將他視為精神領袖。

許修信一愣。

此時讓他一人去面君,那不是找罵嘛!

只見他突然身體搖晃,然後“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昏厥了過去。

論辦事能力,許修信不怎麼樣,但是這等花活,卻非常擅長。

張茂則無奈搖頭,帶著蘇良前往了垂拱殿。

而後面的官員們,心中滿是懊悔,後悔自己不該來到這裡壓迫蘇良,一旦後者反撲彈劾,他們的仕途可能到今年就結束了。

……

片刻後,垂拱殿偏殿。

趙禎坐在那裡正在慢慢飲茶,他示意蘇良坐在一旁,然後笑著說道:“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當即,蘇良喝起茶來。

而趙禎則是翻閱著一本書籍。

一杯、兩杯、三杯、五杯、七杯……

蘇良只要喝完茶,一旁的內侍就立即為其斟滿,蘇良喝了大半壺後,將茶杯放在了一旁,不讓內侍再倒了。

他看出來,趙禎現在還沒想著與他說話,他便也不開口。

二人就這樣坐著。

大約又過了一刻鐘。

趙禎將手上的書籍放到一邊,看向蘇良。

“齊州變法是好策,官招商法是好策,南郊市集亦是好策,朕其實不介意新法舊法,只要不違祖宗之法,且對百姓、對江山社稷有利,朕便支援!”

“蘇景明,朕還記得你在那篇《駁答手詔條陳十事書》中說了四個字:緩緩圖之。”

“歷朝歷代,江山覆滅,大抵都是有一步走錯了路,然後跌入萬丈深淵,朕守江山,不得不謹慎,凡事皆可變,但須緩緩圖之。”

凡事皆可變,但須緩緩圖之。

這就是趙禎當下的態度。

與兩年前的態度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

蘇良微微拱手,道:“臣明白。”

蘇良清楚,趙禎也是在敲打他。

告誡他,富宋富民要一步一步慢慢來,莫再像範富那般,將士大夫官員們都得罪了。

蘇良正欲說一說那些官員的事情。

趙禎率先開口道:“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朕吧!”

“是。”蘇良點了點頭。

他若真犯倔,將今日那上百名官員,一個一個彈劾,費時費力不說,估計整個汴京城的官員都過不好這個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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