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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五,丘維道一大早就在僕人的服侍下穿戴完畢。

他穿沒著甲,可能是受不了那份苦。不過,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身櫜鞬服,大紅色的,穿在身上倒也像模像樣。美中不足的是,沒有佩戴弓箭,浪費了這一身大好戎服。

今天監軍院比較“豪氣”,廚房給大夥統一準備了牢丸(即後世的餛飩、餃子),羊肉餡的,熱氣騰騰地煮在鍋裡。

邵樹德端了一碗,坐在桌上慢慢吃著。

他還有座位,但士卒們就只能席地而坐了,不過看大夥臉上歡快的模樣,似乎並不介意這一點。有好吃的,比什麼都強!尤其是那六個新募計程車卒,差點把舌頭都吞進肚裡了,可見平時的生活是多麼地不如意,眼下除了一條賤命之外,大概啥也不剩了。

吃罷牢丸,廚房又搬出了十數個大筐,筐裡各放著一百個胡餅,總計1200個。

按制,單個胡餅用面半升,在營不出操時早、中各胡餅兩枚,出征時早、中、晚各兩枚。1200枚胡餅,供兩隊百人兩日食斷。

至於丘維道的幕僚、隨從、僕人的用度,他們自有一輛馬車裝運,邵樹德瞄了一眼,大致是畢羅、??(dui)子之類的吃食。

前者是一種帶餡的麵點,後者是一種油炸的圓麵點,都比軍士們吃的要好。

不過嘛,要放平心態,胡餅也不錯,量大,還有芝麻呢,大小類似後世新疆的囊,比其他軍士吃的蒸餅要好多了。這便是跟著監軍的好處,太監怕死,為安全計,還算善待軍士。

食畢早飯,眾軍整隊,然後護送著車駕及監軍前往城外。

別看少少一百餘人,但東西可不少,足足裝了六輛馬車。

出得城外,時辰尚早,監軍先和衙前都知兵馬使、都押衙郝振威見禮,邵樹德帶著隊里人馬在指定位置站定,關開閏則與負責輜重的幕僚交代了一番,便也趕了過來站定,二人一左一右,丘維道站在中間,靜靜等著郝振威發令。

過了半個時辰,十將、副將們都帶著隊伍過來了。整理完部伍後,又一一上前見禮。

郝振威讓他們各返本陣,然後按冊點名,三呼不至者,斬立決。防禦史李璫沒有露面,軍中傳言他重病在身,可能時日不久了,這讓邵樹德有些擔憂。

藩鎮權力過渡,從來都是一件大事!

天德軍兵少,沒那麼亂,但這並不代表就一定不會出事。尤其是現在天下鼎沸,野心家蠢蠢欲動,若是一個不好,多年來還算安寧的豐州可就要生靈塗炭了。

不信?看看隔壁的振武軍吧,忠於朝廷的軍隊被李國昌火併,亂兵散入鄉野,四處劫掠。如今留守那邊的李國昌兵馬也催課甚急,根本不恤民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結局是豐州上下決然無法接受的。

豐州歷史上有點規模的兵亂,大概有兩次,一次是殺防禦史周懷義,因為他沒辦成事,沒從朝廷那要來錢糧修繕被黃河沖壞的西城(彼時西城乃治所),一次是回鶻南下,軍潰後亂兵四處抄掠。

本來豐州是有兩大“保險繩”的,即朔方軍和振武軍,一旦有事,即可派兵入境平亂。但現在天下大亂,賊軍四起,朔方軍已經在整頓,準備南下討農民軍了。振武軍更不用說,大部跟著李國昌造了反,已經指望不上。

這樣一種局面,確實已經到了危險的邊緣,誰都說不準會出什麼事。

不遠處響起了一陣角聲,進而樂器齊鳴。邵樹德知道,這是點兵完畢,主將要訓話了。訓完話,就要出兵,向振武軍轄境進發。

“爾等皆乃壯士。有引強弓失貫重甲,戈矛劍戟如臂使指,佻身捕虜、斬將奪旗者,此為勐毅之士;有立乘奔馬,左右超忽,逾越城堡,出入廬舍如探囊取物者,此乃矯捷之士;有往返三百里不及夕,力負數百斤行五十步,掩襲侵掠,破堅陷剛,猶如反掌者。本將有如許壯士,復有何憂?出發!”郝振威的大喝聲在耳邊響起,邵樹德神情一凜,知道要動身了。

而此時,丘維道也整了整戎服,沒要任何人幫助,很麻利地翻身上馬,嘿嘿,小瞧他了,看來並不是那種不通兵事,手無縛雞之力的監軍。那類人,可能早就死光了吧!

從天德軍城出發,循黃河而進二百里,便是振武軍轄下的中受降城。

中城規模不小,畢竟能駐大幾千兵馬的,城北還有安樂戍,亦可屯兵。不過以目前的形勢來看,李國昌未必會在這邊留多少兵馬,甚至可能都已經棄守了。

二百里的路程並不近,雖然許多阻礙行軍速度的輜重已經裝船起運了,但他們一天也行不到三十里。這還是不到五千人的隊伍(軍城徵發了部分黨項人、回鶻人、突厥人充當輔兵,其實就是民夫),如果是五萬人,一天能行二十里就合格了。

每天下午申時,全軍都要紮營休整,第二天卯時,再埋鍋造飯,收拾器械,拔營啟程。

枯燥、單調、繁重、危險,是軍營生活的主旋律。

邵樹德從軍這麼些年,因為經歷了太多,身上早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古銅色的面板,被風沙打磨得略顯粗糙,雙手覆滿老繭,關節粗大,脫了衣甲,大小傷痕五六處。當兵,可不是什麼好營生,失去得太多太多。

如此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七月初三,全軍抵達了中受降城以西數里。

他們這一路行來還算順利,靈州經豐州到振武軍的大道雖然年久失修,但也沒那麼不堪,五千大軍不緊不慢地來到了中城。

說到這個“不緊不慢”,其實就很有意思了。

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消耗錢糧物資的,振武軍不是弱旅,兵馬還多,你上趕著衝上去,萬一吸引了人家火力,被一頓胖揍,找誰說理去?

都頭郝振威也沒有故意拖慢速度,就是正常行軍,任誰也挑不出錯處來,且全軍上下都很支援。

中城是有振武軍守兵的,一個叫李仁軍的十將帶著幾百人。

聞聽天德軍東出後,便設計斬殺了留在城內的一夥沙陀騎兵,舉城而降。

都將郝振威、監軍使丘維道對其甚為滿意,路上便派人過來嘉許。不過大軍抵達後,天德軍全軍進了城,李仁軍的兵卻被趕到了城北的安樂戍,顯是不放心他。

未時,郝振威召集監軍使及諸將,商討軍務。關開閏隊此時正值守臨時監軍院,邵樹德便點了一火人,著甲持械,親自護送丘維道前往都將所在。

及至將府,門口列著十餘軍士,只放監軍使及副將以上進入,親兵、隨從一概在外等候。

這是規矩,丘維道不以為忤,擺擺手便進去了。

邵樹德帶著人在外面等著,見周圍已經站了不少軍漢,其中一些還在聊天,便不動聲色地走近了幾步,想聽聽他們都在說啥。

西城太遠了,離軍城超過二百里,訊息不是很靈通。對此番出征的內情,遠不如北城(即天德軍城的俗稱)將領的親兵們瞭解得清楚。

“李國昌那廝走的是勝州,在河濱關渡河,入了朔州境。李克用自封大同軍節度使,但除雲州外,並未壓服朔、蔚二州全境,因此前陣子打了可嵐軍和遮虜軍城。俺估摸著,他們目前應該在雲州或朔州境內活動,窺伺晉陽。”一大鬍子模樣的軍漢小聲說道,嗯,他自以為的小聲。

“晉陽可夠亂的,鎮兵和土團鄉兵四處劫掠,幕府不能制。北邊還有李國昌父子的大軍,各地軍漢們多有怨言,保不齊就一股腦兒降了李國昌,也好搶個痛快。”又一位軍漢插言道,言語間頗有羨慕之意。

“是啊,是啊!節帥、將軍們吃香的喝辣的,還可褻玩美人,憑什麼咱軍漢們吃不飽、穿不暖?搶他孃的!”眾人紛紛附和了起來,對於鎮壓李國昌父子沒甚興趣,相反對劫掠地方頗為意動。

邵樹德對普通軍漢的心思再瞭解不過了,知道他們貪財好色,嘴裡也沒什麼好話,本只想靜靜聽著。

不過眼見著他們的討論越來越偏離了正途,轉到財貨、女人上面去了,便拉住了剛才那位大鬍子,問道:“這位兄弟,敢問郝都將是要帶著咱們去河東麼?難道不打振武軍了?”

“哪還有什麼振武軍可打?”大鬍子一聽樂了,道:“李國昌把能帶的兵馬都帶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怎麼聽話的刺頭。東城、軍城都沒幾個人了,勝州也空了,麟州那邊沒跟著李國昌反,保境安民著呢。怎麼,你還想打仗?”

“那倒不是。戰陣上刀槍無眼的,誰知道能不能活下來。”邵樹德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若是去河東,還能多撈些財貨,總比往勝州空跑一趟好。”

“咦,你這廝竟不怕死!俺在北城沒見過你,西城來的還是州城來的?”大鬍子驚異道。

“西城來的。”

“果然是!”大鬍子拍了拍邵樹德的肩膀,道:“西城就來了一個都,孫十將的兵吧?果然一個比一個愣!別瞎想了,去河東不是把咱這幾千人都推火坑裡麼?天德軍就這麼點人,萬一打光了,本錢可就沒有了。如今李使君臥床……”

講到這裡,這渾漢終於知道厲害了,於是轉移話題道:“振武軍城可能還會去碰一碰,但應該不會去河東的,郝都將沒那麼傻。況且,這都出兵多久了,夏州兵一根毛都沒見著。胡常侍怕是也不想折騰呢,平夏党項就夠他頭疼的了,出兵打李國昌?我呸!”

“此番出征,沒甚大事,大夥都可平平安安回去!”他最後又用總結性的語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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