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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是定下的大軍出征的日子。在此之前,邵樹德還有幾天陪伴家人的日子。
四月份時北征草原,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前陣子又外出綏州巡視農田,與李孝昌會面,隨後還與野利、折馬山等党項部族的頭人會面,出去又是半個月。接下來還要攻伐宥州,不知道又要耗費多少時日,與家人真是聚少離多。
不過最近也有好事,那就是前來投奔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比如天水趙氏。
趙植今天剛在城內買了座宅子,五六間屋舍,有一口水井,數株棗樹。因為地段的原因,屋主作價三十五緡錢,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然這麼貴!
屋主也和他講實話了,如今城內搬來了好多人,都在四處購買房屋。比如西河宋氏,一下子來了兩百多口人,買了十餘套大宅子。再比如與靈武郡王相厚的監軍丘氏族人,前幾日從關中過來了幾個後生,在城中四處物色房屋。這風聲一傳出,宅院價格一夜大漲,大家都不是傻子!
趙植對此只能苦笑。本想買城外的便宜宅子,但考慮到自己已經在幕府謀得營田判官的差事,這卻是不太合適了。不過自家那個族妹趙玉很照顧親族,遣人送來了五十緡錢,說這是她幫靈武郡王代寫公函領的俸祿,放心收著便是。
趙植對此很是驚愕,再一打聽,原來靈武郡王平時基本不寫公函,都是兩位愛妾代寫。一位是河中封氏女,一位便是自家族妹了,這在幕府中幾乎無人不知。一些當了一輩子僚左的老人,還對封、趙二人的字跡大為讚歎,並不著痕跡地取笑了下自家大王那狗爬般的字型。
起草公函,這是節度掌書記的活計啊。這靈武郡王手中可用之人那麼少?趙植想了想,或許該寫封家書了,讓族裡更多的人前來夏州。
河中封氏,與他們天水趙氏不相上下,國朝以來出了不少人才。如今靈武郡王的幕府,看樣子人才甚少,職位空缺很多,先來一步,便能先一步佔了位置。正所謂一步先步步先,這事可不能大意了。
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到曹司上直後,同僚們知道他的來歷,都很客氣,甚至就連頂頭上司幕府行軍司馬吳廉都過來找他說了會話。
趙植大家族出身,對此當然遊刃有餘。一上午的時間就在互相寒暄、走動之間渡過了,到了午後,下面的孔目官才搬過來一疊公函,交給他批閱。
營田判官,盡總鎮內營田事。在夏州或許還得管一管牧場,是吳廉手下三判官之一,握有實權。
考慮到此時藩鎮割據,幕府權力往往凌駕於州府之上,幕府官員又在州中大量佔官,因此鎮內的民田事務其實也歸他管理,各州縣往往不敢擅專。
趙植的本官就是宥州錄事參軍,沒啥意義,只是給他發俸祿的依據罷了,說起來還是營田判官這個差遣實在。
趙植在衙門裡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陽西斜,才把一大堆地契用印完畢。
地契是發給軍士們的。因為大帥早些年在綏州給軍士們分了地,如今又搬到了夏州,鐵林軍、武威軍亦編入衙軍,而不是作為外鎮軍的存在。因此不少軍士們申請,將綏州的三十畝田地置換到夏州,家人也搬來夏州居住。
大帥自然從善如流。恰好現在夏州也開闢出了一些地,要麼是以前朝廷圈佔的牧場,要麼是清理淤塞灌渠後恢復耕作的農地。只要軍士們不是一湧而上,都趕在一起要求置換,慢慢弄還是來得及的。
看趙判官完成了工作,曹司裡幾個驅使官很有眼色地上前,將這些地契裝入木盒中,鎖起來,待異日發給軍士們。
走出節度使衙門時,天邊幾乎只剩下一絲光亮了。
城內亂糟糟的,住進來了很多軍士。他看到了司倉判官陳宜燊正帶著一群驅使官、小使在各軍營內走來走去,與軍將們交談,估計是在問他們需要什麼東西吧。
“這是武威軍?”趙植抬頭看了一眼旌旗,確認這是盧將軍的人馬。
“要打拓跋思恭了啊……”趙植搖了搖頭,心道自家這個妹婿的權力慾望還真是嚇人。如今天下各藩鎮,哪個不是大軍頭下面套小軍頭?估計也就河東等地好一些了,較為規範,外鎮軍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事務,衙將平時沒兵權,難道妹婿也要這麼搞?
慢慢踱到家中後,妻子已經準備妥了晚飯,兩個兒子剛讀完書。趙植點了點頭,正想說些什麼,卻聽街道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軍官的喝罵聲。
趙植轉身一看,有個滿面虯髯的漢子正夠著頭往裡瞧,見主人看著他,一笑,又把頭縮了回去。
趙植膽子也是大的,便出門找到這個漢子,與他聊了起來。
漢子身旁還有數人,都盤坐在地上,身邊放著被袋、胡餅、水囊,有人還將一副扁擔靠在他家牆上。
“俺們是銀州民戶,給大帥徵發了來當夫子的。就要討拓跋思恭了,人手不足,俺們又打過仗,宋刺史一口氣徵發了幾千人,全派過來了。”漢子一邊撕咬著胡餅,一邊說道。
“打過仗?”趙植思維敏捷,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們是巢眾?”
“都老黃曆了。”漢子嘴裡嚼著乾硬的胡餅,含湖不清地說道:“當年跟著黃王縱橫南北,啊不,是黃賊!後來在三原被邵大帥一戰擊破,盡都做了俘虜。大帥仁義,不殺俺們,到綏州開了兩年灌渠後,又給送到了銀州。這幾位兄弟和俺都是開光縣的,如今租著農場的地過活,快兩年了。”
趙植今天也看了不少軍屬農場的檔案,因此一下子提起了興趣,便問道:“租了多少地?”
“三十畝。”漢子勐地喝了一口水,使勁嚥下了喉嚨中的胡餅,這才說道:“和俺娘子,外加一個半大小子,租著縣裡發下的耕牛,勉強湖弄吧。”
“半大小子?”
周圍幾個同鄉一下子鬨笑了起來。漢子的臉也有些紅,惱羞成怒道:“胡二郎,再敢笑弄死你!李么郎,忘了當年攻江陵,是誰救了你的命?笑,笑個屁!”
趙植這時候也明白了過來,亦笑道:“可是大帥擄回來的那些草原女子?”
“可不是麼!”說到此事,漢子也有些怨念:“模樣長得還算周正,屁股也大,能生養。就是不會種地啊!俺在拿刀砍人之前,也在鄆州種了七八年地,怎麼教這個笨婆娘都學不利索!不過照顧牲畜倒還成,罷了罷了,老子受點累,也不算什麼。”
“那些牛可堪用?”
“不好用,脾氣大得很,耕地太費事了。俺家還算好的,有人家裡的牛是完全耕不了地,官府將租費減到了二十錢,還是虧。這牛啊,得打小練。草原上弄回來的牛,野慣了,不服管!”
“今年收成如何?”
“收了不到四十斛麥,交給公中三成五,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去年沒課稅,今年編了戶,要課稅了。”
“可還過得下去?”
“應是可以。”漢子笑了笑,道:“俺當初拿刀殺人,可不就是過不下去了麼?”
“秋收後種別的了嗎?”
“種了點豆子,一畝能收個五六十斤吧。”說到這裡,漢子的臉上隱隱現出了憂色。不知道這仗要打多久,他們來不來得及趕回家收豆子,多半是來不及了吧。不過軍中傳言,大帥許諾給夫子們發賞,一人發四頭羊,若此為真,倒也不算虧。畢竟家裡又不是沒人,婆娘、孩子都能幫著收豆。
趙植看得出來,這位曾經的巢軍士卒心裡有了牽絆。雖然嘴上一直罵著自家娘子笨,不會種地,但看得出來他還是願意為這個家付出的。大帥北征草原,收婦孺兩萬餘,盡分予巢眾,如今看來,確實起到了收心的效果。
也許這位巢眾還對老家鄆州有點卷念,但他的孩子出生後,從小生長在銀州,那麼銀州就是他的家鄉。所謂的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可不就是如此麼?
正感慨間,街道上走過一群遊騎,應是王遇轄下的州兵。
他們用警惕的目光看著躺滿一地的夫子,帶頭的軍官還說了一句:“沒讓你們住城外就不錯了,切勿生事!”
“呸!”待州兵走遠後,漢子啐了一口,道:“王遇亦是降人,手底下的兵將卻任般兇,一點不顧當年的香火情分。”
“都是大帥的人,何分彼此。”趙植笑道:“用不用給你們拿幾身氈毯?這東西甚是便宜,某一口氣買了好幾件。”
“不用了。”漢子擺手道:“有這官家發下的被袋,帶著股味,不過湊合著用吧。這時節亦不是寒冬臘月,熬得過去。”
趙植笑著點頭,然後便回屋了。他看得出來,大帥在鎮內威望很高,能約束得了部屬。換了別的藩鎮,即便是夫子民壯,亦經常擾民。這些個巢眾,看樣子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心在大帥這邊。征討拓跋思恭這仗,勝算很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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