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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帥有意草原乎?”李克用沒有直接回答。
他這裡指的草原,與定難軍經常說的草原大不一樣。前者指陰山以北的大草原,後者指河套地區,完全兩個概念。
大草原上,自回鶻王庭被黠嘎斯人擊破後,就一直無主。武宗年間回鶻烏介可汗曾率十三部南下,侵佔天德軍,被劉沔率振武軍、契必、沙陀等聯手擊破。隨後回鶻便散得更徹底了,一部仍在草原上游牧,一部投降後內附,歸天德軍、振武軍、河東鎮管轄,納貢、出丁,比如乾符年間討李國昌父子第一戰,便是竇瀚遣五百回鶻騎兵與沙陀戰。
還有一部分回鶻西遷,有去了河西的,還有遠去西域的,總之曾經強盛一時的回鶻汗國崩了,現在草原上真的無主,勢力最大的一股或許就是契丹人了,但人家離得遠,在幽州以北,勢力遠未延伸到陰山這一片。
李克用對大草原是垂涎欲滴的。這與出身有關,再加上聚集胡兵也挺好使,他就更不想有人在草原上的影響力能夠勝過他了。
邵某人控制的草原主要在黃河以南的河套地區,人口與北邊諸部比起來也不是一個數量級的,不過寥寥十餘萬人罷了。老實說,還不如天德軍、振武軍境內的蕃部多呢,且主要為党項,亦有許多冒稱党項的胡人,朝廷也懶得辨別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統一冠以“草原雜虜”或“套虜”的稱呼。
邵大帥曾經仔細考慮過陰山以北草原的事情,最終覺得實力大為不足,最好不要過於貪心。為今之計,還是大量遷移漢民、編農耕党項蕃戶,發展好靈州農業基地,夯實自己的根基。
手頭就這三萬多兵,又要控制套虜,還要征討河西党項,忙得過來嗎?萬一套虜有變,嵬才蘇都被殺甚至造反呢?那時河西党項再過來添亂,豐州、振武軍的蕃部再蠢蠢欲動,自己征討得過來嗎?
草原可以讓給李克用,但陰山附近的蕃部不能讓。那些人有的是國朝初年就安置過來的,比如突厥,世代為大唐出丁打仗,屬於熟蕃。後來的回鶻、契必、党項等部,也時不時納貢、出丁,比草原上那些野慣了的強多了。
這些蕃部,他不想讓。
“草原遼闊,部族甚多,李帥若有意,拿去好了。然振武軍、天德軍所領蕃部,李帥不得染指。只此一事,能應下否?”邵樹德說道。
李克用的臉色陰晴不定。
大唐邊鎮節帥,對蕃部都十分重視,因為是上好的兵源地。幽州鎮就有不少契丹兵,幫著他們打契丹,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河東鎮在李克用入主前,就募了不少沙陀、土渾、回鶻軍士。京西北八鎮不多說了,大群的党項軍士,光邠寧一鎮就不下兩千。
蠻族僱傭兵,羅馬王朝就是這麼玩完的,國朝也吃過安祿山的大虧。但吃過虧後,還是戒不掉這個癮,從西南、西北到東北,大概得有二十個左右的藩鎮大量招募蠻兵,因此對統治區內的蕃部都十分重視。
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資源。
“李帥,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看李克用不答話,氣氛有些凝滯,王重榮便說道。
李克用瞟了一眼王重榮,沒說話。
王重榮也不管李克用略顯無禮的態度,說道:“李帥之弟為昭義節帥,然只得澤、潞二州,河北三州尚在孟方立之手。李帥數次討伐,河北諸鎮皆出兵助孟,無功而返。孟方立此人,某亦是知曉的,殺節帥高潯自立,野心勃勃之輩,日思夜想奪回澤、潞,李帥焉能不備?河北諸鎮,既已交惡,便無法善了。義武王帥,地狹兵少,形勢險惡,須得李帥相助,不然覆滅只在旦夕之間。此皆交心之言,李帥,何苦再樹一強敵呢?”
李克用面無表情,沉吟良久。
他當然知道河東的優勢和劣勢。優勢便是有十五萬戶漢民百姓,還有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等蕃部提供財貨、牛羊,此外晉陽都作院的軍械製造規模也非常大,能夠保證作戰所需的物資消耗。昔年鄭從讜持節河東時,帶來了很多人才,文官方面也不是很缺。
人口繁盛、軍工業強、有人才隊伍,軍隊也多,這是優勢。
劣勢當然也很多。北邊有赫連鐸,東面有河北諸鎮,東南面有昭義河北三州,再遠點還有朱溫,此皆敵人。
當然內部也有些問題。李克用空降河東,繼承了“億萬財產”,難道就沒有隱患嗎?河東土著將門集團就一直是個大麻煩,還有在地方上紮根多年的高門大族,都未必對他服氣。
內部不靖,三面皆敵,難道在西面再豎一強敵,搞成敵人四面合圍麼?
這事,謀主蓋寓對自己講過,他也深以為然,但有時候心裡有氣,總覺得不舒服。這個邵樹德,在代州殺過程懷信,並以此為功,得授綏州刺史,就此發跡。
仔細想想,心裡總是有點彆扭。
“李帥!”王重榮提高了點聲音,提醒道。
“彭!”李克用用力一拍桉幾,長出了口氣,道:“罷了,便放過契必章這廝。振武軍歸邵帥,大同軍某自出兵討伐,邵帥以為如何?”
“善!李帥如此痛快,當滿飲此杯!”邵樹德舉起酒樽,道。
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飲而盡,臉色愈發紅潤了。
放下了這樁心事,李克用倒灑脫了不少,連喝兩杯之後,便道:“聽聞夏州有葡萄美酒,不知何時得嘗。”
王重榮看了一眼邵樹德,見他沒反應,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種話,換個物件來聽,說不定就疑你要圖謀夏州了。趕緊結束吧,李克用再多喝兩杯,萬一弄成上源驛那般當眾挖苦、訓斥朱全忠,會發生什麼事?不得火拼一場?
“李帥若喜葡萄美酒,某回去便遣人送些至晉陽,此物甚妙,李帥每日飲上幾杯,神清氣爽,可延年益壽。”邵樹德不動聲色,笑道。
其實李克用剛說完那話就後悔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那話隱含的意思,但喝了不少酒,嘴一快就說出去了,能怎麼辦?
收回所說的話,不是自己的性子。他就是那麼一個孤傲的人,哪怕讓別人誤會自己,也不屑於解釋、服軟。
說了就說了,你若誤會了,有什麼事,放馬過來,我都接著,哪怕事後懊悔不已。
不過邵樹德沒有計較,輕輕化解了,李克用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有些高興的,於是又連喝兩杯。
“聽聞邵帥喜美人劍舞,惜在場皆是粗人,只懂殺人劍法,怕是入不得邵帥之眼。”李克用又笑道。
靠,還有完沒完了!你要是派李存進舞劍,看他那要吃人的樣子,我也得把李唐賓喊過來舞劍,往鴻門宴的節奏走?
幸好王重榮有點急才,見狀笑道:“軍中劍法粗陋,不看也罷。邵帥、李帥皆乃當世名將,什麼樣的劍法沒見過?今日高興,喝酒便是了。”
“也是。李帥當世虎將,關中討黃巢,屢戰屢勝。彼時某屯兵東渭橋,後追巢賊而去,竟是緣慳一面。今日得見,果然不凡,當滿飲此杯。”邵樹德端起酒樽,道。
李克用此時已喝了不少酒,聞言有些高興,便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邵帥,之前提過的藍田楊氏之事……”見化解了兩人的矛盾,王重榮便提起了楊復恭之事。
“此事某回去便與西門宮監知會一聲,想必無人阻攔。”邵樹德說道。
“如此,大事抵定。”王重榮笑道。
李克用亦有些滿意,端起酒樽又飲一杯。
此番出兵還是慢了,聚集草原蕃部人馬花費了太多時間,以至於讓邵樹德先進了長安。不過結局還不錯,楊復恭起復,自己還了他們楊家的人情,在朝中也得一大助力,今後可更加舒心。
“邵帥準備何時回夏州?”王重榮又問道。
“便是旬月之間了。”
“李帥亦要回太原,今後山高路遠,不知何時得以再見。”說到這裡,王重榮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說道:“某看二位年歲彷彿,皆一時俊彥,不如約為兄弟?今後亦可互相照應。”
其實,王重榮心裡還藏著點小九九,那就是在座者三人,兩人約為兄弟,豈能獨獨讓過他?好歹也是琅琊郡王呢。
李克用聞言一怔。
其實,在他眼裡,邵樹德與他是同類人,都喜歡聚結羌胡,對蕃部看得很重,認識到了草原諸族的巨大潛力。但正因為如此,他才較為警惕。
不過此時已然劃分了各自的勢力範圍,邵樹德很明顯是要實控關北四道,自己也想攻滅大同、昭義兩鎮,此時相鬥,只會壞了各自的大事。
國朝以來,義兄弟之風甚烈,主要還是亂世之中求存自保。約為兄弟,不如結拜那麼鄭重,但依然是一個不錯的取信於對方的法子。
再說回來,如今河東滿目皆敵,除了姻親王處存,可還找得到一個幫手?萬一大事進行到關鍵時刻,河西數萬人馬東進,自己可頂得住?
李克用想起了臨行前蓋寓對自己所說的話,結好河西,以圖河南、河北。當時覺得甚有道理,但又有些不以為然,現在想了想,似乎是一個不錯的法子,於是衝口而出道:“便與靈武郡王約為兄弟。”
“與李帥義認,某求之不得。”邵樹德笑道。
河東實力強勁,有李克用這等人,現在攻之,勝算不大。
那麼還是得先易後難,待實力增長到一定程度後,再考慮東進的事情。況且李某人已經答應了此事,自己如果拒絕,以李克用的脾氣,那當真是要與你不死不休了。若與他廝鬥個十年八年,打得河西、河東都財竭民困,豈不便宜了他人?
唉,真有常凱申與張學良結拜的感覺了。
接著二人敘了敘年齒,李克用長兩歲,當為義兄,邵樹德為義弟。
王重榮不是滋味地在一旁看著,兩人都沒提起他,這感覺真是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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