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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啟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枹罕縣內,邵樹德接見了一批工匠。

吐蕃當然是有工匠的,事實上水平還不錯,這與他們的歷史和地理位置有關。

這個國家鼎盛時期,曾打下了令人驚歎的偌大領土。

在東面、北面,攻下了大片唐土,得民百萬。南面,從高原上直衝而下,時不時擄掠一番,將喜馬拉雅山以南的大片土地納入統治之中。在西面,深入河中地區,與大食爭鋒。

領土面積廣闊,境內民情複雜、人口眾多,不同文化在此碰撞,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

就冶煉、制鐵業來說,吐蕃與歷史上各個崛起的後進政權一樣,對先進地區的工匠大肆擄掠,然後集中到各個重鎮集中安置,為他們的軍事機器服務。

這些工匠的待遇其實還算不錯,畢竟都是手藝人,無論哪個政權都很重視。即便是殘暴的蒙古人,也儘量給予工匠最好的待遇。

吐蕃人擄掠回來的工匠,一度達到數萬人。經歷了四十年戰爭的摧殘,損失了不少。但考慮到這些人也在培育後代,招募徒工,因此吐蕃人的技術是可以的,產量也能滿足自身,而且還帶有很濃重的外域風格——從中亞擄掠回來的工匠,他打製的東西,自然與大唐工匠風格迥異。

此時的吐蕃勢力,比起數十年前已經大為縮小。曾經出現在阿拉伯文史料中,在呼羅珊、撒馬爾罕與阿拔斯王朝拉鋸多年,使得葛邏祿、喀布林汗等勢力紛紛臣服的偌大帝國,已經衰弱得不成樣子。

安西大部被回鶻人佔據,河隴諸州被唐廷收復了一部分,中亞的土地同樣大部丟失,目前僅在帕米爾、費爾幹納盆地部分地區還有吐蕃軍閥。

以上這些事情,都是邵大帥從俘獲的吐蕃官員口中得知的。帝國崩潰了,各鎮節帥擁兵割據,但相互間也有資訊傳遞,也有文化、商業交流。

邵樹德很是感慨,怪不得是能與大唐相持那麼多年的王朝。在大唐勢力退出西域後,他們倒是毫不客氣地頂了上去,甚至還打得更遠,讓中亞諸勢力第一次感受到了“黃禍”的威力。

不過吐蕃在當地的統治是殘暴的,遠沒有大唐的精細手段。中亞的部落、汗國,被大肆徵丁打仗,財貨、工匠、女子也被大量擄掠回吐蕃。所作所為,與李罕之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差別,怪不得不能持久。

帝國崩潰後,也給子孫們留下了不少財富。無論是曾經出現在贊普宮廷裡的希臘醫生,還是擄掠回來的大唐、波斯、中亞、南亞工匠,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足夠他們的子孫繼續享用兩百年。

之前攻會州時,說實話沒弄到多少工匠,不過百人罷了,全都送到了靈州,為大軍打製器械。此番攻蘭州,收穫也不大,但河、臨二州,著實撈到了數百工匠,甚至還有一批甲胃、武器存貨。

只是那些充滿異域風格的吐蕃札甲、藏矛、藤條盾牌、反曲弓、投石索、水波刃、鐵鉤什麼的,讓邵樹德看了很是無語。

他之前就發現了,吐蕃人的武器風格非常多樣,很雜,到底崛起的時間短,沒有規範化。這些器械,自己不能用了,只能發給屯墾的民眾,廢物利用。

河、渭、臨、蘭等州撈到的工匠,統一送回靈州。不過得讓人盯著點,別讓這些工匠給整出個波斯風格的頭盔,兩邊各一個“牛角”,牛頭人大軍的造型實在感人。

接見完工匠,一人發了兩頭羊做賞賜,隨後便催促他們上路了。

本來打算在蘭州也建一個都作院的,後來放棄了。等此地人口多一點,物質豐富一點再說吧。河渭諸州,以及楊悅正轉兵攻打的岷州,離核心統治區太遠了,他不是很放心。

“陳副使,你說打這一仗到底是虧還是賺?”回到州衙後,邵樹德找來了陳誠、趙光逢,問道。

“大帥又無他處可攻,管他賺還是賠呢。”陳誠這話說得就有些“俏皮”了,不過倒也是實情。

大量儲備的軍資糧草被一掃而空,就收穫了精窮精窮的漢民五六萬人,各族蕃民十餘萬,短期內還要駐紮大量衙軍,從財政角度來看,是大虧特虧。

不過戰爭就是如此,消耗大,對地方的破壞也大。戰後接收地盤時,你所得到的,與戰前看到的,肯定要大幅度縮水。

也只能好生經營了。經營好了,未來就有希望,邵大帥也是個喜歡經營地盤的軍閥,某種程度上而言,與張全義是一類人。不過張全義被李罕之罵作“田舍夫”,自己倒是不介意被人這麼說,看到地裡整整齊齊的禾苗,看到孩童們稍稍健壯起來的身板,他就感到舒心,感到滿意。

“不能再賠下去了。”邵樹德說道:“前往鄯州招撫的使者有訊息了嗎?”

“回大帥,鄯州吐蕃實力強大,今只有龍支縣蕃部欲內附,可派官管治。湟水流域之蕃部,自恃力強,只願羈縻。”趙光逢答道。

“先羈縻吧,今年是不成了,耗費太大。待河渭諸州有點起色,再想辦法慢慢吞食之。”邵樹德說道。

就目前來看,鄯州是個吐蕃窩子。後世唃廝羅好像就崛起於此,此時的吐蕃未必可以像唃廝羅那樣聚眾數十萬,出動十萬大軍,但力量亦應不小。也就是各部力量較為分散,不然怕是連羈縻都不肯。

在對宋戰爭中威風八面的李元昊,在鄯州那邊也吃了大虧,連打數次,每次皆敗。

鄯州,先這樣了。有個名義就行,以後徐徐圖之。

“對了,陳副使,吐蕃贊普遇刺後,可有後裔遺落在外?”邵樹德突然問道。

“應是有的。”陳誠與趙光逢對視了一眼,都明白了主公的意思。

“可遣人多加查訪。吐蕃之勢,在鄯州、涼州、西域還有相當影響力,若能找到,或有大用。”邵樹德說道。

陳誠、趙光逢二人應是。

主公的老毛病又犯了啊,陳誠心理腹誹,莫不是又想納吐蕃贊普後裔之女為妾。吐蕃俗尚貴種,重血統,胃口這麼大,竟想要圖謀整個西域麼?

不過也是窮怕了。吐蕃王朝轟然倒地,鼎盛時期設立軍府管制的人口數百萬,算上附庸部落,很可能有千萬人。那麼豐厚的遺產,自然有人想著要分食。隴右、河西、安西乃至河中的蕃人想分食,大帥插一腳,分一杯羹也是尋常之事,誰讓短期內都沒法進關中呢?

“也是時候班師了。”邵樹德站起身,看著掛在牆上的地圖,笑道:“楊悅還在攻岷州,若拿下,此番得五州十餘縣,也不知道朝廷那邊會怎麼看。”

******

“符將軍,此地已是河中地界,萬萬約束住部伍啊,千萬不能生亂。”七月初九,絳州翼城縣外,裴通看著躍躍欲試的楊師厚,連忙搬來了符存審,讓他幫著約束。

楊師厚這廝,實在太不像樣了。在沁水縣又劫掠了一番,裹挾了數千人入夥,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現在,他們這支隊伍已經膨脹到四萬餘人了,再搞下去,怕是真控制不住了。

符存審確實找楊師厚談過幾次,但沒效果。現在,就連素來謙厚的符某人都起了殺意,想要把楊師厚幹掉。再讓他鬧下去,保不齊要出大事!

之前河中固然無主,但王重盈已得朝廷任命,擔任護國軍節度使(河中節度使)。前些日子剛進河東縣,抓了造反的衙將常行儒,打算帶到王重榮墓前千刀萬剮。

朝廷的旨意,還是有相當威力的。

若無朝廷詔命,富庶的河中帥位可能還有一番爭奪。但王重盈手握大義名分,又是王家人,諸將都不好反對。

河中帥位至此定矣!

聽了裴通的話,符存審沉默不語。他現在是能掌控部隊的,不僅僅是他的能力,裴通也幫了不小的忙。

這廝一路上不停地在軍士們面前宣揚靈武郡王如何英明神武,軍中賞賜如何豐厚,定難軍如何打勝仗,把邵樹德吹得天上少有,地上難尋。

你別說,還是有那麼點效果的。這些軍士應募時就知道是給靈武郡王當兵,雖然半途起了些波折,但走了這麼些路,又漸漸穩定了下來。

人心就是這麼一個奇妙的東西。

在陽城縣那會,如果符存審當機立斷,拉著部隊就跑,這些蔡人新兵說不定還真被他拉走了,至少拉走相當一部分。

但現在麼,越往前走,軍士們的心就越定,再想拉人自立,效果卻是沒之前那麼好了。甚至就連李罕之的那四百個部下,也漸漸覺得,靈武郡王比朝不保夕的李大帥強多了。

李帥竊占懷州,連個朝廷任命都沒有,屬於草頭王,大家都覺得面上無光。

再者,糧餉方面也多有短缺,只能靠允許大夥劫掠地方來鼓舞士氣,但問題是百姓也窮啊,能劫掠到什麼東西?河陽百姓又兇,武風很盛,即便去劫掠,搞不好也會有不小的傷亡——不是說打不過他們,老百姓怎麼可能打得過武夫呢,是沒那個必要。

這日子啊,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還不如就此去夏州,投個新主好了,反正大夥基本都沒家人。

起了這種心思,裴通又恰當好處地宣傳洗腦,軍士們心裡的念頭一日日被強化著,竟然認定要去投靈武郡王了。

楊師厚、王建及二人,當然也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種動向,心裡焦躁不安。

但他們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在澤州那會懼怕符存審,不敢鋌而走險,現在人心又不在了,只能徒喚奈何。

“裴總辦且放心去河中,某就坐鎮此處。隊伍,沒人能拉得走。”符存審看著裴通特意留給他的兩百党項騎兵,擲地有聲地說道。

十天時間才走了一百多里,為的就是不讓百姓們掉隊。符存審現在也知道了,靈武郡王的地盤需要大量人口墾荒,每掉隊一個百姓,未來定難諸州就會少一分元氣。

況且他也不是那種不把人命當回事的殘暴武夫。掉隊的女人和小孩,儘量讓其坐上搶來的車馬,待稍稍恢復之後,再下來走路。雖然車馬數量依舊嚴重不足,依然有不少人掉隊,但其他人看在眼裡,都深感其德。

符存審在這群百姓裡的聲望,確實相當之高了,雖然也有些人暗罵他不放大夥回澤州、河陽。

裴通是去河中借糧的。

他與王重盈有交情,也知道此人無甚大志,只一意守著家族富貴。因此,他有很大信心借到糧,甚至就連車馬都能借到。

王重盈剛上位,難道就不想獲得鄰藩的支援?他這麼講究的人,當然知道該如何做。借的糧食,說不定都不用還了,就為了讓邵大帥欠他一個人情。

人情,在升斗小民之間或許價值一般,但到了擁兵數萬的將帥們身上,最貴的就是人情,最不好還的也是人情。

這次王重榮出了事,算是被及時穩住了。日後如果他也出了事呢?王家子孫手裡有沒有人情,就至關重要了。

當然這也看人。如果朱全忠欠了你人情,那就算了,忘了吧。人家多半不還,甚至還要反過來搞你。

這就涉及到人品問題了。在諸位藩帥之中,邵大帥的口碑還是相當不錯的,講信義,待人寬厚,有恩必報,這種人情攥在手裡才有價值。

裴通走後,符存審整了整衣甲,默思片刻後,喊來了親兵,道:“去將楊師厚、王建及喊來,就說某有大事相商。”

親兵愣了愣,符存審瞪了他一眼,道:“機靈點。”

親兵點了點頭,很快便去了。

符存審又看了看大帳周圍,很好,已經佈下不少人了,都是他信任的手下。

下定了決心,符存審反倒沒那麼多顧慮了。他在桉几上置下了一壺酒,自斟自飲起來。

楊師厚劫掠陽城、沁水二縣,也不是沒有用處嘛,不然一路上想喝點酒都難。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隱隱帶著楊師厚充滿怒氣的咒罵,還有王建及悶聲不樂的附和。

二人一掀帳簾,大步走了進來,見符存審一個人在喝酒,更有些生氣。

“拿下!”符存審放下酒樽,喝道。

楊、王二人一驚,轉身欲跑,不過卻被迎面而來的党項兵給摁住了。帳幔後面也衝出了十餘蔡人,手裡拿著器械——嗯,都是陽城、沁水兩縣“贊助”的——團團圍在了楊師厚、王建及二人身周。

楊、王二人破口大罵。

符存審面色不變,信步走到二人身前,道:“相識一場,某也不欲加害爾等。楊指揮、王指揮,你二人若想走,今日便奉送馬匹、盤纏,或奔還懷州,或者投往他處,悉聽尊便。若願留下來,亦可,只是接下來一段時日就要委屈你們了。”

“留乎?走乎?給個痛快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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