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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蘧出了開遠門,往中渭橋而去。

開遠門為京師西面通往北邊的第一門,附近有都亭驛。國朝以來,遠戍戎人、遊歷學子、長途商賈、出外官員等,泰半經此門來往。

“西極道九千九百里。”蕭蘧看了眼城牆上的字文,苦笑了下。

這句話是給遠戍的戎人看的,告訴他們向西無萬里行也,也就安慰下罷了。

中渭橋在二十里外,蕭蘧一行人大車小車,竟然走了半日才到。

中渭橋頭有一驛,曰臨皋驛,規模很大,迎來送往的人多在此等待或告別,公私迎送也多宴餞於此。但蕭蘧此行乃私下裡出行,雖談不上多秘密,但也不欲為太多人所知。

驛站也是對外經營的,蕭蘧等人在此吃了頓午飯,便打算繼續西行,往咸陽縣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孤獨前行計程車子,騎著一頭毛驢,一邊走一邊張望。蕭蘧看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於是便下了馬車,上前打招呼。

“原來竟是蕭官人。”吳融立刻下驢行禮,道:“餘越州學徒吳融,見過蕭官人。”

蕭蘧確實辭了河中永樂縣令,不過兄長還給他整了個宣德郎的散職,稱呼官人倒也不算錯。

“可是與那韓冬郎(韓偓)唱和的吳融吳子華?”蕭蘧問道。

“讓官人見笑了。”吳融拱手道。

他素有才名,於詩一道還算有些天賦。但這又有何用?考不上進士,萬事皆休。

再者,考了二十年,他也不想再考了,如今就想四處走走看看,找一個寄身之所。靈武郡王對文士求賢若渴,想要扭轉定難諸州的胡風,自己不妨去看看,合則留,不合則走。

“子華這是要出外遊歷?”

“打算前往河渭之地看看。”吳融也不隱瞞,直接便說道。

蕭蘧微微點頭。

這幾年的長安,整體有種消沉、絕望的氣氛。先是巢賊入關中,破長安,聖人幸蜀,讓天下震驚。接著是移鎮風波,聖人又一度“出巡”,還好被靈武郡王“迎”住了,很快返回長安,沒鬧出什麼事。

但即便如此,大夥的心氣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打擊。後面如果再出什麼么蛾子,逼得聖人再次出巡的話,這民心士氣又要受重重一擊——倒也不至於天下絕望,人心盡失,本朝天子,出奔的次數委實也太多了一些,大家麻木了。

“河渭新復,地方不靖,這便要去了?”蕭蘧問道。

“蕭官人不也是去河渭麼?”吳融澹澹道。

蕭蘧乃宰相蕭遘胞弟,他帶著上百家僕、護衛西行,還這麼多車馬,總不能是去做生意的吧?不是去鳳翔拜訪朱玫,便是去河渭見邵樹德。聽聞朱玫兵不過兩萬,邵樹德有兵五萬,蕭蘧到河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靈武郡王可能已回夏州,某也就是去河渭之地隨便看看。”蕭蘧略有些尷尬,言不由衷道。

蘭陵蕭氏,世代顯貴,家名之盛,不比那五姓七望差。這麼巴巴地去見一個武夫,確實面上無光。

但沒有辦法啊!如今這個世道,武夫們可不講理,連天子都敢搶,對世家大族更談不上什麼敬畏了。太平盛世那會,蘭陵蕭氏可以隨意捏死邵樹德這種武夫,但這會王朝末世之相顯露無疑,誰敢對武夫不敬?名聲不太好的朱全忠,蕭氏都派人攀上了,何況不殘民、不輕賤讀書人的邵樹德?

“既是同去河渭,不如一路同行?”蕭蘧也是讀書人,自然有讀書人的愛好。對吳融的詩名,他是非常欣賞的,打算一路上多多研討。自己私下裡寫的那幾首得意之作,也可以拿出來叫人家點評點評嘛。

“也好。”吳融考場失意,本來對這些世家門閥沒太多好感的,但囊中羞澀,一路上跟著蕭家的車隊,應能少去很多花費,便點頭應允了。

世家大族,唉!

車隊一路前行,並不入住州縣,全程沿著驛道走,入夜時在驛站休憩。

關中的驛道體系,即便這會,因為軍事需求,依然維護得很好。他們離開臨皋驛後,一路經望賢驛、陶化驛,離開了咸陽地界。此二驛皆屬咸陽,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驛,無論公私出行、信使來往還是軍伍開拔,都能得其便利。

隨後又經溫泉驛(咸陽、興平縣之間)、槐裡驛(興平縣郭下)、馬嵬驛、望苑驛(武功縣境內)、扶風驛(扶風縣)、龍尾驛、石豬驛(岐山縣)、橫水驛,於七月二十四日抵達了鳳翔府理所天興縣。

鳳翔府乃關中重鎮,東西各有關城屏護。南有驛道通漢中、蜀中,西有驛道通秦州、涼州、安西,兼且戶口殷實,產糧、帛,向為京西北諸鎮第一。

這是一個極具實力的大鎮,底子非常好,如果沒有定難軍的飛速崛起的話,誰控制了鳳翔諸州,誰就能俯視關中。

蕭蘧一行人在一個名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來。他沒有進城見朱玫的意思,況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裡,聽聞他廣置園邸,蒐羅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這些個武夫軍頭啊,蕭蘧嘆了口氣。

鳳翔朱玫大興土木,營建豪宅,蒐羅美人取樂,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駢一意修仙,重用裝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呂用之貪圖大將畢師鐸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畢世鐸不予。於是呂用之趁畢師鐸領兵在外,闖入他府邸,與那小妾私下裡“見了一面”。畢師鐸氣極,直接將小妾休了,高駢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於是高郡王被畢師鐸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紛紛冒頭,亂得一塌湖塗。

鎮海軍周寶,終日在後樓飲宴,“溺於聲色”,現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諸如此類的將帥太多了,武夫們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虛至此。與之相比,靈武郡王反倒顯得那麼不尋常,常年征戰,銳意進取,同時也約束部伍,不殘民以逞,地方建設也搞得有聲有色。

不是靈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陣時有一股悍勇之氣,也挺能打,可閒下來乾的都是什麼事喲!

如果有後世的心理學家來診斷,藩鎮割據百餘年後的晚唐,武夫們應該多多少少都有點精神方面的疾病。終日處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下,時不時有人造反,戰事也很頻繁,上頭又缺乏有力的約束,這“發作”起來確實無人能制啊。

“子華覺得這鳳翔府如何?”用罷晚飯,閒來無事,蕭蘧又拉著吳融閒聊。

“本是一處物阜民豐的所在,然節帥治理不佳,刮斂無度,民有飢色。”吳融說道。

“比之定難軍如何?”

“百萬蕃漢民眾,養五萬武人,應也好不到哪去。”

“這話倒是不客氣。”蕭蘧哈哈大笑,道:“可你還是要去河渭。”

“靈武郡王還有救,關中其餘諸帥,令人絕望矣。”

蕭蘧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又道:“靈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還對百姓抱有仁心,能見得民間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個姬妾罷了,就連她那一大家子,百姓養了。只要不殘民以逞,橫徵暴斂,千百個姬妾都養得起。”

蕭蘧又大笑。不過笑著笑著,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兒,若是能勸得靈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節邠寧,關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倫,這話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唉,靈武郡王也算頗具才略,怎麼就娶了鮮卑女子為妻?

“子華之言,深合吾意。”蕭蘧笑道。

吳融有此想法,蕭蘧一點都不覺得奇怪。這會的讀書人,對武夫的要求已經很低了。

天下節帥,有出身叛軍的,有出身巢賊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將門的,當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門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門,做武夫做久了,最後也都漸漸與那草賊出身的武夫差不多。這“武夫病”,難道還會傳染?

邵樹德算是看起來比較正常的,以後會不會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萬武夫給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搶救的,可千萬別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繼續啟程。

經汧(qiān)陽縣、汧源驛、安戎關、大震關、分水驛、弓川寨、綏戎柵、清水縣,至秦州理所上邽縣,此時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經過了好幾道關柵,均有鳳翔鎮的人在抽稅,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繞開大路,翻山越嶺走小路避開稅卡。

吳融突然想起了潼關旁的“禁坑”。因為潼關有稅吏,收稅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選擇走旁邊一條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來一條路,曰“禁坑”。秦州這些翻山越嶺的商賈,也有點潼關的那個意思了。

從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這些商賈客,都是去渭州做買賣的吧?渭州新復,百姓精窮,有什麼買賣好做呢?

商賈,大概是天底下最會聞風而動的一類人了。

“百尺竿頭五兩斜,此生何處不為家。”吳融搖了搖頭,自己與那些商賈,應也沒甚區別,都是流落他鄉之人。商賈們好歹還有個奔頭,自己又是為何呢?

岑參赴安西、王維赴張掖、高適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這條道,今日自己也走這條道,希望能走出個不一樣的未來吧。

離開秦州後,沿著渭水大道行走,經伏羌縣、落門川,抵達了隴西縣,此時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隸屬鳳翔鎮的天雄軍士卒,正在伐木造柵。難道他們擔心定難軍東攻秦州?

這朱玫,也不像傳說中不理事啊,對自己地盤倒是看得挺緊。秦州,在隴山以西,與鳳翔府之間還隔著大山,戶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隴右第一州,大中年間收復之後,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難軍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隴西縣的郊野有些荒涼。

吳融信步走到了一處驛站遺址旁,仔細看著那些佈滿青苔的瓦礫。

統治隴右諸州的吐蕃人是無能的。

在河西諸州,他們大量保留了驛站,給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諸州的城池也完好無損,以讓自己居住方便。或許,河西那邊的是真吐蕃人,隴右這邊的是假吐蕃人吧。

驛站遺址旁有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戶人家。吳融、蕭蘧等人上前,找人採買食水。結果轉了半天,居然沒一個人會說官話。

一個稚童走了過來,臉上似乎塗抹了點顏料。見有外人,其孃親一把將童子拽回,將臉上的塗料擦了個乾淨,神色間大為不安,似乎在說些什麼,但大家聽不懂。

“客從何處來?”背後突然響起了一道蒼老的聲音。

蕭蘧、吳融二人齊齊轉身,看著一位拄著柺杖的老漢,剛才就是他說的官話。

“丈人(唐代男性老者的面稱,亦可作老翁,後者有尊重之意)尚能講官話?”蕭蘧喜道:“正想採買些食水。”

“老人(唐代用於自稱)本貫秦州,被吐蕃掠來,當然可講官話。”杖老搖了搖頭,用略帶感傷的目光看著那對母子,道:“他們都是天寶遺民,已是講不得官話了。身處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為胡俗,何為中國之俗。赬面乃蕃人習俗,雖楊將軍已下令盡改胡風,然就一句話,濟得甚事!還得有人去做啊!鄉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無人教導,何日能習得華風?某老矣,亦無家人,說話也無人聽。罷了罷了,朝廷不管,多說無益。”

“楊將軍可是那收復渭州之楊指揮使?”

“不光收復了渭州,連岷州亦克復了。這幾日陸續有軍士從南邊撤回,若運道好,你們便可瞧見。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虜,軍容可謂盛矣。”

“竟連岷州也收復了?”蕭蘧有些驚喜。

岷州三縣、渭州四縣、河州三縣、臨州二縣,蘭州本只兩縣,最近朝廷准許新設皋蘭、榆中二縣,這河渭鎮便有五州十六縣了。就是戶口太少,州縣空虛,還得多想想辦法。

“自然收復了。楊將軍真乃神將也,當年若有此等上將,老人也不會砍個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語氣感傷,神色間卻頗為平靜,過去了三十餘年,顯然早就看開了。

“楊將軍此時在何處?”吳融追問道。

“應還在岷州,不過早晚要回來的。聽過路的軍士說,大帥下令班師了,諸軍次第返回。”

“為何不繼續打?收復全部失地?”吳融急問道。

蕭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麼簡單?若能輕易收復失地,想必靈武郡王也會樂見其成。這個吳融,性子倒挺急。

遠處忽然響起了陣陣馬蹄聲,大隊騎卒出現在了河谷大道的盡頭。

旌旗招展,軍容鼎盛,此得勝之師也。

吳融、蕭蘧二人出神地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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