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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平縣東郊的茅屋小店內,謝童剛剛坐下,準備吃飯。
突然一陣狗叫聲傳來。
謝童轉頭望去,卻見窄窄的小溪對岸,一隻老母狗銜著小狗,正飛快地泅水渡河。
“使君,怕是有亂兵。”在店外散坐了一地的隨從們掣出刀槍、步弓,神色緊張地說道。
山南西道烽火連天,亂兵四散,一路上他們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生死危機。雖說進了鳳翔和關中後安定了許多,但神經始終緊繃著,沒有放鬆。
店主也從後廚衝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唸叨著:“有夏兵鎮著,這年月哪來的亂兵?”
馬蹄聲清晰地傳了過來。
很快,河對岸出現了大群騎兵的身影。他們高舉著旌旗,盔甲明亮,以鬆散的隊形在田野內馳騁著——此時春播尚未開始,田野裡空無一物。
“阿爺,果然是亂兵,快走吧!”店主兒子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東西,急得不行。
已經有騎兵開始涉水渡河了,茅店這邊更是緊張。
“不要慌,褐布軍服,是夏兵。”店主眯著眼睛仔細看了一會,下了結論。
“啊……”店主兒子呆在那裡。
“趕緊回去做蒸餅,這幾位客人等著要呢。”店主踢了兒子一腳,又對謝童笑道:“食客勿憂,此乃靈武郡王之兵馬,不擾民的,放心吧。”
謝童彷若未覺,停箸看著外面,只見大群騎兵分批、有序地躍入淺溪,就如同下餃子一般。小溪這邊,已經有了數十遊騎,遠遠散開,呼喝馳騁。
“這騎卒,賣相不錯啊。”謝童神色複雜地說道:“與草原上的人比起來,不知如何?”
“草原牧民,怕是不如他們。”謝彥章將手下數十人都召集了起來,隱隱結成一個小圓陣,護衛著茅店。
草原牧民,雖然會騎馬、射箭的很多,但平日裡生活艱苦,活計繁重,未必有多少時間進行軍事訓練。所以但凡草原雄主,都會想辦法養一大批脫產職業騎兵,這些人有牛羊供奉,不用擔心生活,故可訓練不輟,甚為精銳。
一旦有戰事,便以這些脫產職業騎士為核心,裹挾大量牧民,一起出徵。中原王朝訓練的騎兵,如果遇到的是普通牧民,大可不必擔心,完全可以打——當然如果這些中原騎兵自身的訓練也荒廢了,那就算了。
眼前這支,很明顯是精銳職業騎兵!
謝彥章目不轉睛地看著。
他也是騎將,宣武軍組建點騎兵不容易,費盡心思從河北買馬,然後在河南辦馬政,畜養馬匹。
吳興郡王對騎兵隊伍是有執念的。
這源於關中討黃巢時,他親眼目睹了李克用騎兵的勇勐,印象深刻。持節宣武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組建、擴大騎卒隊伍。當時只有數百騎,由龐從領之。
現在漸漸擴大了,龐從也升官了,便由李讜、華溫琪、李思安、王檀以及謝彥章數人分領,各有數百至千餘騎不等。全軍加起來約五千騎,考慮到宣武軍總共才四萬步騎,這個騎兵比例已經很高了。放眼周邊諸鎮,除了河東李克用之外,應沒人比他們更多。
數名騎將中,李思安、王檀二人為踏白都正副騎將,手下數百騎,皆技藝高超、敢死勇戰之輩,每戰必先偵察敵情、搜剿斥候甚至突襲敵軍。
原以為他們很強了,畢竟都是各軍中挑選的勇士,雖然很多人是半途改練騎馬,但戰技高超,足以彌補騎術的不足。與踏白都相比,謝彥章覺得自己手下那千騎都得扔掉,以多打少都要敗。
但他現在看到了什麼?
小溪對岸鋪天蓋地湧來了數千騎兵。雖然是輕騎兵,但裝備不錯,士氣高昂,最關鍵的,那騎術是真的好啊,從小長在馬背上的吧?
“店家,果真是靈武郡王的兵馬?”謝童使了個眼色,隨從會意,立刻取出了一匹絹,塞到店家懷中。
“換他人未必知曉,某卻是見過,確是靈武郡王的騎卒,就是不知哪部。不過定難軍各軍都有騎卒,不好說,不好說啊。”店家眉開眼笑地收了絹,說道。
“每軍都有騎卒……”門外的謝彥章也聽到了,只覺嘴裡有些苦澀。
青海驄,比河東軍的戰馬好,也比從河北買來的契丹馬好。吳興郡王曾經遣人買了數百匹,都補入了踏白都。
這定難軍,怕不是有萬餘騎?一旦和他們打起來,宣武軍那數千騎夠消耗多久?而沒了騎兵,想打仗實在太難了!
數十騎朝茅店這邊奔了過來,然後在二十步外齊齊整整地停下。一名小校過來,問道:“爾等何人?為何聚集於此?”
“我等乃河南行商,往山南西道做買賣,此時正欲返回河南。”一名嚮導上前,小心地解釋了起來。
“速速離去!”小校不容置疑地說道:“忠勇都要在此紮營,爾等再不走,全當奸細抓起來。”
謝彥章不動聲色地聽著。這位小校的官話不是很好,或許是羌胡兵出身。這個忠勇都居然有三千騎,莫不全是胡騎?
宣武軍曾經研究過定難軍有名有姓的將領及其軍隊,知道靈武郡王這個人喜用騎卒,手下又有銀州銀川、豐州永清兩大馬場,每年靠出售戰馬、挽馬、騎乘馬牟利。聽聞其還控制了大量蕃部,這些蕃部應也定期上供馬匹,定難軍的馬匹之多,委實讓人羨慕,怕是河東李克用都無法與之相比。
定難軍是大敵!
他們兼具中原步兵和草原騎兵之長,一旦廝殺起來,堅韌步軍大隊在前,精銳騎兵抄襲敵後,戰場主動權就要易手。
謝彥章示意手下將器械都收起來,然後走到謝童旁邊,低聲道:“使君,還是走吧。定難軍入關中了,這支名喚忠勇都的騎軍應是先鋒,後面還有大隊人馬。再不走,恐生意外。”
“往東是哪裡?”謝童問道。
他本在山南西道當刺史,適逢兵亂,便起了東歸的念頭。而吳興郡王也很顧念兩人之間的老交情,派心腹之人來接,打算繞道河中、河陽返歸汴州。
“四十里外便是梁田陂,有驛站,可夜宿。”
“那便走吧。”謝童也不遲疑,稍稍收拾了一番後,便與謝彥章等人一起上路了。
“謝將軍,剛才見到忠勇都時,某見你臉色大變,難道這支騎軍很強?”東行的路上,謝童與謝彥章策馬並行,問道。
“宣武軍四五千騎,一旦上陣對壘,打不過這三千騎。”謝彥章苦笑道:“或許咱們的步軍不弱,但騎軍組建時日尚短,底蘊不夠,與定難軍這種不好比。國朝的幾大馬場,大部分在河隴諸州,少量在朔方之地。其他地方,少之又少。”
謝童點了點頭。他能理解,草原胡騎,一旦按照中國之制訓練,再有精良之甲具、器械,好吃好喝供著,平日不用幹活,只需努力訓練,那麼戰鬥力是很驚人的。
更何況,這些胡騎的來歷也不一般……
“謝將軍,某在山南西道時,聽聞靈武郡王擇草原諸部勇士入軍,得三千人,皆弓馬嫻熟之輩。其人又善撫士卒,素得軍心,各部勇士鹹願效死力。本不覺得這三千騎有多強,以為流言多失真,如今聽你這麼一說,忠勇都應是難得的精銳騎軍了。”謝童說道。
“忠勇都之外,還有鐵騎軍、豹騎都,各軍之中,還編有不少騎卒……”謝童仰首望天,道:“草原一盤散沙,中原百姓之福。草原若統一起來,並且開國建制,那便是吐蕃,便是突厥,非中原百姓之福。邵樹德統一了河套、橫山、陰山、河西諸部胡虜,已是草原上一小汗,本人又是大唐郡王、節帥,兼具兩家之長。吳興郡王若想併吞天下,此人當著重留意。他——比李克用難對付。”
謝彥章同意這個看法,騎兵在戰場上的作用,實在太大了。
“邵樹德屢次到河南募兵,咱們是不是也可去草原募兵?”他突然間又問道。
謝童一怔,道:“邵樹德為大唐郡王,定難軍節度使,他去河南募兵,無人阻止。若吳興郡王去草原募兵,怕沒那麼簡單。代北諸部不可能,河隴朔方之地亦不可能,只有燕北之契丹人那邊可以想想辦法,然河北諸鎮讓過路嗎?”
河北諸藩,緊鄰著的便是魏博鎮。
朱全忠遣人帶銀萬兩到魏州買糧,結果人被殺,銀被搶,關係很惡劣。
魏博鎮最近也剛剛鬧內訌。
節度使樂彥禎修魏州外城郭,總長八十里,百姓不堪役使,衙兵也鼓譟不休。樂彥禎嚇壞了,請求辭去節度使帥位,到龍興寺出家為僧避禍,軍士們公推趙文?(biàn)為節度留後。
樂彥禎之子樂從訓不甘心,率三萬軍抵達魏州城下。趙文?不敢出城迎戰,被軍士們輕視,然後又殺掉。
沒有膽子與人野戰,還想當節度使?
趙文?一死,軍士們又聚集起來,四處高喊詢問:“有誰願意當節度使嗎?”
這時有人站出來,說剛才看到一個白鬚老人,言(羅)弘信當為地主,於是大夥便推舉羅弘信當節度使。羅弘信率軍出城,與樂從訓野戰,大勝。
魏博鎮的人,不好惹!去買糧都能被劫殺一空,別說募兵了,怕是帶了錢上路,還沒出魏州呢,就被人搶光了。
“那便只有在河南大辦馬政了。”謝彥章毫不猶豫地說道:“你我二人一同向吳興郡王稟報。不辦好馬政,若是邵樹德聚集數萬騎湧過來,大家便只能龜縮在城裡,任其擄掠。一次兩次還好,若是三不五時地便來擄掠一番,百姓、財貨盡失,縱有堅城又如何?不攻自破耳!”
“謝將軍所言甚是。”謝童道:“邵樹德這是要進兵山南西道了。諸葛爽與其有舊,其兵必來,方才那忠勇都騎軍,或許便是先鋒。諸葛爽老矣,帳下亦無良將,唯王虔裕、牛禮二人尚算有點本事,夏軍不至,早晚分崩離析。夏軍一至,這基業歸誰,也很難說。”
馬蹄聲漸漸遠去。
關中大地上,軍旗飛舞,刀槍如林。時隔兩年半,定難軍將士再一次踏上了這片千里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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