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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山北麓的驛道外,龍就剛剛得到遊騎來報,有大群回鶻騎兵出現。

他當場就嚇得一個激靈。

回鶻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當初龍家還在甘州時,回鶻人就屢屢侵攻,打得他們站不住腳。龍家、吐谷渾、吐蕃、党項、韃靼聯合起來,都在回鶻人的騎射絕技下敗北。被逼急的龍家,甚至寫信給涼州嗢末首領,威脅他們如果不出兵救援甘州,就與回鶻一道攻打涼州——

“如若不來,我甘州便共回鶻一家,討你嗢末,莫道不報。”

當然嗢末最後還沒決定來不來,龍家就頂不住了,帶著幾百人亡命逃出甘州城,連部落都不要了,去肅州苟延殘喘,依附於歸義軍。

他們是真的被打怕了!

數千回鶻騎兵西來,這是要做什麼?

根據剛剛收到的訊息,回鶻可汗烏姆主在刪丹以東大敗,逃奔甘州。結果當地的部族軍(以漢人、吐蕃、羌人為主)反叛,烏姆主又帶著數百人北奔沙磧,暫時不知所終。

控制了甘州城的部族軍,遣人向邵樹德請降。甘州局勢,至此徹底明朗。

龍就之前其實還是有點想法的。

與歸義軍一起東進,如果能趁勢拿下甘州,控制一些部族和土地,也是好的啊。

甘州,可就只有刪丹、張掖兩縣,後者是理所。

張掖那一片,與肅州一樣,祁連山北麓的平原上有“松柏、五木、美水、茂草”。

當然刪丹也不錯,附近的刪丹山,亦名焉支山,水草豐美。漢時匈奴被擊敗後,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甘州二縣,能得其一便是大賺,若二者兼得,可謂圓滿。

回鶻人佔據著刪丹、張掖二縣時,龍就當然不敢造次。可這會回鶻不是被朔方軍痛擊了麼?實力大損之下,未必就沒機會了。

邵樹德的精力,始終會放在東方,不可能在西邊傾注太多心力的。如果肅州表示足夠的恭順,積極提供牲畜、財貨,那麼邵樹德一高興,將甘州也交給龍家管理的可能性是相當不小的。

但是——這些回鶻騎兵突然從甘州西出是何道理?難道是不願被邵樹德管束,集體西奔?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得小心了。肅州的酒泉、福祿二縣,也有不少回鶻部族,加起來兩萬人還是有的,可別被他們串聯起來了,那樣會很麻煩。

龍就點了數百龍氏精兵,策馬奔出大隊,親自上前檢視。

回鶻騎兵仍然穿著青衣,馬鞍旁掛著各種短兵器械,手執角弓。不過也有少數人拿著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藏矛,角弓放在鞍袋旁,沒有上弦。

“嗖!”一箭落於馬前數步。

龍就大驚,繼而大怒,立刻遣人上前,斥道:“烏姆主劫掠商旅,欺壓諸部,橫行不法,人神共憤。今我龍家與沙州張僕射,共出兵五萬,征討此等倒行逆施之輩。爾等阻我前路,欲助紂為孽乎?須知夏州靈武郡王已破烏姆主,大兵隨時可能西進。屆時兩面夾擊,爾等皆成齏粉矣。”

有那懂漢話的軍士用回鶻語翻譯了一下,聽聞之後的銀槍都士卒皆大笑。

一些人更是策馬向左右包抄,呼喝連連,惹得肅州兵緊張不已,紛紛掣出弓刀,做戒備狀。

“噠噠……”又一陣馬蹄聲響起,數百騎從東面馳來,領頭一將,身著華麗盔甲,手握長馬槊,威風凜凜。

這甲,有點眼熟啊!

龍就仔細一看,發現和胡商們販來的波斯甲有七八分相像。烏姆主的庫藏內有很多此類甲胃,防護力當然是沒問題的,都下了血本,但價錢也貴到了天上,還不一定合身,向來只賞勇士。

“朔方鎮會州錄事參軍、銀槍都十將王崇在此,奉河西觀察使邵帥之命,特來迎肅州龍使君、沙州張僕射。此間兒郎,皆銀槍都軍士,勿驚。”著華麗盔甲的大將坐於馬上,大聲說道。

“銀槍都?”龍就又看了眼那些青衣回鶻軍士,似有所悟。

這都是招募的回鶻降兵啊!

回鶻人給中原節帥當兵,那可太多了。遠的不談,就說十年前討李國昌父子之戰,河東節帥竇瀚就派了回鶻騎兵出戰。雖然那是生活在陰山一帶的回鶻,與西遷至甘州、北庭的不太一樣,但回鶻就是回鶻,提頭賣命,給誰打仗不都一樣麼?

邵樹德這麼快就解決了刪丹之事?龍就感覺事情似乎有點不妙。

他的心氣自從被回鶻打得大敗,退出甘州後就沒多少了。如今寄身的肅州,內部也一堆實權部落不甚聽話,老是陽奉陰違,不給面子。

若不是烏姆主的野心實在太大,早晚要攻來肅州,若不是沙州節度使張淮深主動出兵,做出了表率,若不是靈武郡王邵樹德極力相邀,承諾了許多好處,各部落未必願意出兵。

即便如此,也是好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才召集了五六千部族兵,肅州回鶻更是一個人都沒派,根本不把他龍家放在眼裡。

這麼“野”的部族,靈武郡王大軍一至,連番大勝之後,竟然也順服了!

“靈武郡王是何意?”龍就定了定神,問道。

“大帥有令,在鹽池之畔會龍刺史、張僕射。”王崇說道。

鹽池,在甘州以西、崆峒山以北。後世名明海湖,往西一百一十里可至肅州福祿縣。附近水草豐美,以前是龍家部落的牧區,現在則是回鶻人的地盤,向來禁止其他部族的人前來放牧。

“既如此,某這便與張僕射商議下。”龍就答道。

“不要耽擱,儘快動身!”王崇提醒了一下。

龍就看他那副倨傲的樣子,心裡就有些惱火,不過卻又不敢發作。肅州刺史,可不就是河西觀察使的屬官麼?人家拿捏你是天經地義,一點問題都沒有。

龍就很快便去了張淮深的大帳。

“龍使君明明已有決斷,又來找老夫作甚?”張淮深正在翻看著一疊檔案,聞言笑問道。

“昔年甘州回鶻為禍甚烈,龍氏抵擋不住,不得已進入肅州逐糧,此皆張僕射之德。”龍就答道:“如今朔方軍氣勢洶洶,先平涼州,再克甘州,眼看著要攻肅、瓜、沙等州。某即便不為龍家打算,也得為張僕射考慮一二啊。”

張淮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甘州至肅州四百里,若走北線好路五百三十餘里。又三百餘里至瓜州。從瓜州往西,三百七十餘里至沙州。這麼長的路,某為什麼要擔心?事實上從涼州到甘州五百里的路程就已經很遠了,若烏姆主不跳來跳去,邵樹德吃飽了撐的來甘州?而通往涼州的兩條路,無論是從靈州出發,還是從會州走,都有四百餘里。邵樹德,能管好涼州就不錯了,甘州多半管不太利索,遑論肅州?”

從靈州回樂到沙州敦煌,驛道幾近兩千裡。這個距離,無疑是非常遙遠的。邵樹德只要沒有發昏,都不太可能嘗試攻滅歸義軍,除非他不想東進爭霸中原了,安心當一個西北割據軍閥。那麼,不但可以攻沙州,西州、鄯州、廓州乃至河西党項等勢力都可以嘗試壓服乃至攻滅。

但事實上他不可能這麼做。他的重心,始終還是在東面,或許更大的可能是蜀中。但無論哪個方向,都與他們沒關係。

一路上想了這麼些時日,張淮深差不多已經想清楚了。邵樹德所求,無非是穩定的後方。涼、甘等州,馬匹眾多,人口不少,又與傳統的草原牧民不一樣,他們是半牧半耕,相對好統治。

這兩州四縣之地,對邵樹德的爭霸大業幫助不小,他肯定不願意看到地方上三天兩頭叛亂,或者被鄰近勢力攻擊。

那麼,結好歸義軍、肅州,甚至是沙磧的河西党項、鄯州的諸多吐蕃部族,就成了應有之意。後院起火,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

“張僕射所言,甚有道理。然邵樹德盡起大軍,以回鶻為先鋒,向西開來,此何意耶?”龍就依然有些擔心,出言問道。

誠然,他也與幕僚分析過,邵樹德不會在河西投注過多的精力。但事關身家性命,真的那麼篤定嗎?那個所謂的銀槍都,敵意可相當明顯啊。

有些事,可以賭。有些事,賭起來直讓人心亂如麻,坐臥不安。

“以大勢壓人,索要好處罷了。”張淮深笑了笑,說道。

“大勢壓人……”龍就沉吟了下,又道:“昔年吾家中亦有子弟前往中原做買賣,皆言失去河隴之地後,諸鎮藩帥缺馬,甚至連咱們看不上的劣馬都強行收走,配給騎卒。但朔方軍不缺馬,今得涼、甘二州,更是如虎添翼,擁數萬騎不費吹灰之力。他若一意西征,可是個大麻煩。”

張淮深明白龍就的意思。

若將朔方軍換成別的中原軍隊,比如宣武軍,哪怕來個十萬人,他也不怕。馬應急時可以吃草,人不能吃草,必須長途轉運糧食。十萬步軍,一天就要數千斛米麵,需要一百五十輛大馬車運輸。這還只是一天的量,如果追求穩妥,前線屯三個月的糧食,這得需要多少車馬、駱駝運輸?還沒算途中損耗呢!

兩千裡的運輸線,可謂處處破綻。只要撒出去萬把騎兵,四處襲擾你的糧道,你管得過來麼?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的機率極大!

但正如龍就所說,邵樹德的打法是不一樣的。他現在越來越像是一個草原可汗,到處因糧於敵,搶劫部落糧草、牛羊,然後驅趕著牲畜進兵。

不是說一點糧食都不運,主要是關鍵時刻他們可以殺羊吃肉,等待糧道重新被打通。平時遇到沒水的地方,也能吃點羊奶救急。雖說只能短時間應急,但容錯性大了許多,糧道已經不那麼脆弱了。

對這樣一個藩帥,草原人也很抓瞎。若邵樹德真鐵了心,不顧事後可能持續多年的此起彼伏的叛亂的話,他確實可以集結數萬騎兵,將肅州、瓜州、沙州全部攻佔,甚至攻下曾經被歸義軍控制過的西州也不是問題。

“放心吧,以吾觀之,邵樹德不似那等沒有頭腦的武夫。”張淮深勸道:“到河西吃沙子有什麼好的?這裡除了牛羊馬駝,也就一些胡商。咱們保證他的好處,他應會心滿意足了。除非其人胸無大志,只想割據西北,不然對我等,定以結好為主,龍使君勿憂也。”

龍就緩緩點頭。

張淮深看了他一眼,暗歎口氣。歸義軍內部的問題,可遠比外敵威脅更嚴重。要想一勞永逸解決張淮鼎一系的麻煩,說不得還得藉助靈武郡王這尊大佛的力量呢。

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萬一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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