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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人舊日不耕犁,相學如今種禾黍。”重陽節後的河渭諸州,又恢復了清苦寧靜的生活,邵樹德在大群親兵的簇擁下,抵達了臨州狄道縣郊外某鄉。
河州那邊沒什麼好多說的了。
蕭遘是政務老手,自然知道該怎麼做。而且人家的工作完成得很不賴,沒必要多加置喙,為他創造一個良好的外部環境就可以了。隴右三十三縣發展得好了,日後也能為東征提供資糧。
臨州,本是經略軍的駐地。涼州大戰的時候,該軍奉命北上,從背後夾擊六穀吐蕃,如今又遠戍青唐城。
經略軍走後,臨州的地方局勢還算穩定。該州兩縣唯一的外部威脅,大概就是南邊桃州的吐蕃、羌人部落了。當初昑屈氏、伏弗陵氏殘部南逃後,就被桃州諸部給分食吞併了。
桃州未陷蕃前,轄美相、臨潭二縣,皆位於桃水河谷地帶。老實說,平地面積不大,承載不起大規模的種植業人口,除非花力氣改造梯田,但真的沒那個必要。
這裡的吐蕃、羌人部落也是耕牧兼有的,但很顯然“牧”的成分要遠遠強於“耕”的成分。
他們的人口不多不少,大概幾萬人的樣子。這個實力,比較尷尬,進攻河、臨二州多有不足,且還會面臨渭、岷二州蕃部的夾擊。當初在岷州放牧的便是拓跋部,人家逆著桃水河谷而上,便能抄了你的老窩,還敢輕舉妄動?
而且河州還有天德軍四千衙兵,州內還有兩千神策軍改編的州兵。之前從河南募的蔡人,整編後剩下五六千人,也分到了河渭五州當州兵。真打過去,未必討得了好,所以這邊的局勢一直還算安靜,即便經略軍已經北調。
邵樹德其實想拿下桃州的。因為這樣一來,從地形上來說,拿下桃州後,吐蕃、羌人入寇的途徑會少了很多,河州的安全域性勢將大大改善,渭州、臨州也將成為腹地安全區。屯駐於河、臨、蘭三州的一萬五千餘衙軍,至少可抽走一半,可用的機動野戰兵力大大增加,利於今後的征戰。
但桃州——最好還是以政治招撫為主,軍事進攻為輔,可遣人前去試探一下,慢慢來。先從互市貿易開始,再一步步蠶食。
至於南邊“疊宕起伏”二州,羌人部落為主,就更沒意思了。上次西征蘭州時就招撫了,結果人家表面上很恭順,但貢賦壓根沒有,更不可能出丁打仗。
時至今日,邵樹德也懶得搭理他們。造反無能,降順不願,先放著吧,以後再收拾。
臨州本地亦有不少內附蕃人部落。狄道、大夏這兩個轄縣境內共有四萬餘吐蕃、党項、羌人,之所以這麼多,是因為他們——投降得太快了……
第一次西征蘭州之時,河渭吐蕃堅決抵抗了,結果死傷慘重,許多部落灰飛煙滅。但臨州部落在定難軍南下河州之前便降了,使得部落人口得以極大儲存。
“這些蕃人,習得了稼穡之術,便為良民。”野郊之外,邵樹德仔細看著鄉間村落,說道。
他有預感,再過兩年,或許很難有機會再到隴右之地了。
這是他曾經征服的土地,是數萬將士浴血奮戰得來的成果,他想再多看兩眼。
村落裡有七十餘戶人家,是個大村了。
據隨行的里正所言,此村原本都是羌種,文德元年來了十九戶京兆府好畤縣的移民,今年頭上又來了二十五戶雲陽縣移民,蕃漢雜處,共同生活。
信步走向一間農家院落。門扉虛掩著,頂上纏繞著花藤,扁豆在藤蔓間隨風擺舞。
院內有幾株桃樹,花已謝,果已落,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右邊的菜畦之上,種滿了蕪菁,冬天仍能生長。如果粟麥收成不佳,有時候蕪菁就得當主食。
菜畦周圍種了一圈蔥韭之類的調味品。到鄉間集市上,可以售賣換錢。
菜畦右邊是一處土坡,向陽的一面種了瓜。
“此屋主人何在?”邵樹德問道。
“男丁上河挖渠去了,健婦在割草拾柴,小兒應是在放羊。”
邵樹德一怔,這才想起,廢了柴捐的只有朔方鎮,隴右、邠寧、河西三地,還是要繼續交的。這是典型的“賦外科斂”,作為戶稅附加稅收取,柴草每年共需交十束,分批收取。
“此屋非新造,可是原天寶遺民所居?”
“回大帥,此屋戶主羅三,本吐蕃之種。自言祖上是吐蕃大論,家道中落,那名字某也記不住,光啟末改姓羅,兄弟五人,皆在本鄉為民。”里正答道。
“以後不許叫人吐蕃遺種,此皆漢民也。”邵樹德轉過頭來,嚴肅地說道。
辛辛苦苦編戶齊民,你還要不斷提醒人家,你家祖上非漢人,你是吐蕃人,到底是何居心?鄉人無知,嘴上不把門,可以理解,但里正鄉老若也這麼說,邵樹德可不想饒恕。
羌種,基本上是最適合同化的族群。因為他們多多少少會一些耕作技能,容易編戶,長相、血統也更接近漢人。
胡人就要分情況了。像回鶻這類長相接近漢人的還好說,沙陀、昭武九姓、龍家、粟特這類典型的白人人種就要麻煩不少,首先長相就不一樣。
不同的長相,等於是在不斷地向自己和周圍人提醒,你不是自己人,同化效果自然會比較差。
說不得,還是得學朱元章的辦法,“色目人不得自相嫁娶”,儘量避免其內部通婚。與漢人通婚者,可以適當給予一些獎勵,利用漢地龐大的人口將其血統稀釋,慢慢同化掉。
邵樹德回憶了下義兄李克用的五官,似乎白人特徵極少,幾乎看不出來了。這應該是其家族世代與漢人通婚的結果,以後西北那些部落,都可以嘗試這麼做。但手段得柔和一些,耐心一些,如果強制的話,可能會出亂子,最好以獎勵、鼓勵為主。
邵樹德並不擔心。
按照後世西方的劃分,東亞這片土地上,蒙古人種還是佔據絕對主流的,高加索人種只是少數,並且從漢代征服西域開始就慢慢減少,吐火羅人如今還有多少?
“今年一畝地收成幾何?”親兵搬來了交椅、桉幾,開始煮茶,邵樹德坐下後,又問道。
“渠邊麥田,畝收一斛出頭。遠一點的地方種粟,則有八九鬥。”
“還算可以。”邵樹德點頭道:“可有災患?”
“說來也是奇了,自大帥收復河渭以來,年年風調雨順,粟麥大稔,牛羊被野。”
“說實話!”邵樹德一拍椅子扶手,加重了語氣。
里正瞄了一眼親兵腰間的橫刀,嚥了口唾沫,道:“自光啟末以來,這三年確實不錯,不曾有大的災患,尤其是雨水,還算充足。”
邵樹德仔細盯著里正的臉,里正雙腿有些顫抖,差點就跪下去了。
此人應該沒說假話,邵樹德瞭然。
雨水,是事關生存的大事。
一般而言,當雨水較少時,大量土地會被閒置、撂荒,耕地轉為牧場,農業由種植業向畜牧業的方向發展。村莊人口下降,有些村子甚至會消失,水利建設荒廢,洪水開始出現,土壤被沖蝕,塵土飛揚。
而雨水增多時,撂荒的土地又會被利用起來,百姓返回村莊,種植穀物,修葺溝渠。一開始兩年,不需要太多水的粗糧產量大幅度增加,慢慢地小麥種植成為主流,畜牧業轉向種植業,草場改種莊稼。
如果連續多年不出現乾旱,那麼農牧業經濟甚至會十分活躍。
邵樹德在村頭見到了一個釀酒作坊,主營葡萄酒,也有高粱釀製的,這是鄉村經濟恢復的標誌。
文章、報告可以作假,但酒坊、磨坊之類的與農業生產緊密結合的鄉村產業做不了假。蕭遘總不至於在自己的必經之地上連夜建一個酒坊吧,沒那個必要。
“連續三年大稔,可有一年積蓄。”邵樹德說道:“這積蓄,河州蕭相不會要你們的,正常繳納賦稅即可。不過這錢糧,可拿來修建陂塘蓄水。不然一旦大旱,爾等又要去當牧民嗎?”
“大帥所言極是。”里正答道:“幕府李副使兼任都水官,這兩年一直在大修陂塘。這羅三如今便去上河工了,修好了水塘,再開挖溝渠,如果只旱個一兩歲,還可以頂一頂。”
水利設施有大用,但也不是萬能的。其作用主要在於應付短時間的乾旱,比如農作物生長正需要水的時候,你沒水,那一年的收成可就毀了。老百姓一看,估計就捲鋪蓋當牧民去了——河隴之地,即便是漢人,也會放牧,風俗與內地大不一樣。
李副使,就是李磎,前水部員外郎,現任隴右節度副使兼都水官。邵樹德一路行來,似乎看到了不少已建成或在建的水庫,都是很小的那種,只能供一鄉甚至是幾個村用用。
連續三年獲得了好收成,這是蕭遘的運氣,也是自己的運氣。百姓餘下的錢糧,便可投入到農村水利設施的修建之中。這是為自己造福,想必百姓們也想得通。
篳路藍縷,慘澹經營,隴右這副攤子,蕭氏幹得不錯。
與世家門閥合作,短時間內的收益確實高,就是以後償還的代價有些大。不過,邵樹德也不想償還了,還不起,現在還是大家的蜜月期,以後如何,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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