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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三年六月十五日,邵樹德率軍抵達了富谷。
京中有訊息傳來:壽王即位,改元大順,以今年為大順元年。
富谷,即隋之富昌縣,國朝曾置富谷鎮,屯兵於此。位置在今府谷縣西北之孤山堡一帶,西南距麟州一百四十里。
富谷地處麟、勝二州之間,其實人不少,也不窮。
會昌年間,李德裕奏:“訪聞麟勝兩州中間,地名富谷,人至殷繁,蓋藏甚實。”
從那之後,麟、勝二州一直太平無事,富穀人口滋長。邵樹德治關北四道後,大力與河東通商,附近的商人更是喜歡經富谷北上至河濱縣之河濱關,渡河至對岸的朔、嵐等地。
對了,楊悅現在還帶著新泉軍屯駐朔州。
兩日前邵樹德收到赫連鐸寄來的“家信”,詢問楊軍使為何還在朔州逗留不走,邵樹德不答,反請赫連鐸任白義誠為朔州刺史,也不知道這位白鬍子老弟弟會怎麼想。
富谷鎮外,楊爚恭敬地立在道旁。
身後是八百楊家部曲,漢人、党項人都有,皆精挑細選之壯士,人人騎得駿馬,開得硬弓。
過去三四個月內,楊爚便帶著這些人,外加麟、勝州兵及土團鄉夫,沿河巡弋,防止有河東軍隊渡河西來,措手不及。
一隊又一隊軍士路過。
楊家子弟兵默默看著,煞是羨慕。
衙軍錢糧多,器械好,是鄉間土團兵們做夢也想進的地方。
看看那璞頭,看看那抹額,看看那褐衫,看看那袴奴,再看看那赤皮靴,樣樣都比他們身上打滿補丁的麻布衣服強。
大帥怎生不把咱們募入軍中?耍得長槍,開得硬弓,還會騎馬,難道不比河南來的蔡人強?
這其實也是銀、麟、勝、豐這四州邊疆豪族子弟們發自內心的抱怨。
他們從北朝年間就從關東、關中移民至此,最長的居住了二十幾代人。漢、胡雜居之地,武風濃烈,性情豪爽,重然諾,輕生死。
麟州三縣,小兒七八歲就開始接觸武藝。你隨便拉一個人過來問“你的理想是什麼”,人家多半回答“馬上取功名”,人家不怕苦,不怕死,就怕沒機會。
結果大帥先後兩次從河南募兵三萬多人,衙軍裡一大群蔡人,讓這些邊疆豪族子弟大為失望。
當年跟著楊弘望投軍的數百子弟,聽聞都在靈州買地置宅,三天兩頭有羊肉吃,時不時沽點小酒回來喝喝,訊息傳到麟州後,簡直讓這些鄉間少年羨慕爆了。
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北邊不遠處。
親將模樣的軍官拉開了門簾。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的武人從車裡走了出來。
他蓄著兩撇小鬍鬚,戴著黑色璞頭,身穿紅色戎服,腳蹬馬靴,左手握於刀柄之處,右手隨意地搭在弓梢上,目光炯炯,不怒自威。
“大帥!”楊爚快步上前,在離邵樹德十步的地方停住,單膝跪下,行禮道。
邵樹德緩步上前,親兵亦步亦趨。
“楊將軍是官人,何須行此大禮,快快請起。”邵樹德雙手虛扶,道。
楊爚立刻起身,侍立一旁。
“此皆楊家兒郎?”邵樹德一指那八百土團兵,問道。
“皆新秦、連谷二縣發往河濱之行人。”楊爚答道:“備禦東兵。”
“壯哉,麟州驍健,若往軍中打熬個幾年,可堪大用。”邵樹德讚道。
“若能為大帥之爪牙,對兒郎們來說,實乃幸事。”
“新泉軍楊軍使常恨兵少。上月在朔州募了五百兵,仍嫌不足。兒郎們若願,不如自渡河東向,去找楊將軍,其必欣然收納。”邵樹德笑道。
楊爚帶著幾百麟州子弟在這等著,原因他自然清楚,示好嘛。
而對軍頭來說,數百健兒已算得上是一份厚禮了,楊爚如此識趣,自可重用。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前行,很快便到了楊氏在富谷鎮內一處宅院。
讓楊爚做都護府宮帳司判官,邵樹德越想越覺得合適。
恰好楊家這一代也有出仕的想法了,這等部曲眾多的邊疆豪族不用,還能用誰?
只要楊爚把沃陽、榆林兩宮管好,其子弟再在軍中續立新功,未來楊家從邊疆豪族升格為名門望族不成問題。
“楊將軍,聽聞麟州楊氏與華州王卞有舊,不知此事可為真?”吃完一頓豐盛的酒席後,邵樹德單獨將楊爚留了下來,詢問道。
“回大帥,昔年王卞鎮金河,曾到麟州募兵,有過一面之緣。”楊爚不知邵樹德此言何意,只能如實回答。
“王卞今鎮華州、潼關,實乃緊要之關鍵。”邵樹德想了會後,說道:“楊將軍不妨遣心腹之人跑一趟華州,言新君既立,勢必大肆選用心腹,君之二千石之職旦夕不保……”
多餘的話也不必明說了,王卞自然聽得懂。
昭宗嘛,還是喜歡折騰的。雖然未必會動王卞的位置,但嚇一嚇總是好的。
聽聞郝振威最近頻頻遣人往長安跑,似要謀任鎮國軍節度使(同華)之職,王卞知之,豈能不憂?
這就存在合作基礎了嘛。
“大帥之命,自當遵從。”楊爚應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京東的同、華二州是此行的一個方向,另外就是京西了,準確地說是涇原鎮,同樣極為緊要。
這地方,出人才啊!
巢亂之前,周寶任節度使,後調任鎮海軍,又稀里湖塗地死在下屬錢鏐所鎮的杭州。
朔方節度使唐弘夫亦是涇原將出身,曾經在龍尾坡大勝尚讓、王播,斬首兩萬多級。
邵大帥一直密切關注著現任涇帥程宗楚的病情。
他應該是時日無多了。
涇原鎮內目前接替呼聲最高的是張鈞、張鐇(fán)兄弟,他倆皆是衙將,在程宗楚病勢愈發不見起色後,慢慢開始攫取兵權,期望能夠控制這塊地盤——不管涇原三州多爛,總有軍頭當其為香餑餑,並且想要世襲下去,這就是國朝批次生產的特色武夫。
對了,剛剛登基的新君又對涇原鎮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派了一個叫元實的神策軍將領,率兵三千出任耀武鎮遏兵馬使。
耀武鎮,便在涇原之內。朝廷此舉,保不齊是想在程宗楚死後,趁勢收回涇原的治權,擴大朝廷的直屬地盤。
還真是又菜又愛玩!
昭宗也真是能折騰,才剛剛登基呢,人心未固,居然就迫不及待拿藩鎮開刀了,這委實也太心急了一些。
當然也有可能是新君急著想立威,想證明自己。但無論如何,太著急了,也未必鬥得過張鈞兄弟。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涇原本地人,天然有一大群擁護者,朝廷如何能與之相比?
邵樹德只在富谷鎮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便繼續率部出發了。
而在前一天晚上,楊爚就已經匆匆離去,打算親自主持與王卞聯絡之事。
邵樹德已經與他談過了,出任鎮北都護府宮帳司判官一職,楊爚欣然答應。但在此之前,他還得辦好此事,否則能力恐要受到質疑。
二十日,大軍抵達麟州,三十日,抵達銀州理所儒林縣。
此時又收到訊息,朝廷有意任命元實為涇原節度使,但因程宗楚未薨,暫且按住。
這尼瑪……
張氏兄弟能忍住?他們可是掌握了涇原鎮內大部分兵力!
之前陳誠、趙光逢二人向邵樹德提起過,涇師應不足萬人,或只有八千之數。但如果把雜七雜八的兵力都集起來,再招點吐蕃、党項蕃兵,至少三萬步騎。
歷史上乾寧二年(895),李茂貞、王行瑜犯闕,朝廷急召涇原鎮勤王:“涇帥張鐇已領步騎三萬於京西北,扼邠、岐之路。”
很明顯,朝廷是想謀奪涇原鎮了,但本地軍人的代表張氏兄弟未必願意,今後還有好一番大戲可看呢。
七月初六,邵樹德抵達了綏州城。
這裡幾乎就可以看做是他的“龍興之地”了,戶口十餘萬,有綏州都作院諸分院,更兼有牛馬市場的對外貿易,想不掙錢都不行。
不過綏州的發展差不多也到頂點了。畢竟山地多,農田少,產量也很一般,能養活十餘萬人已相當不容易,其他的別想太多。老老實實種地放牧,順便把幾個還殘留至今的党項部落給編戶齊民了,這才是他們最主要的任務。
七月初十,邵樹德的大軍已過了綏德縣,開始往延州延川縣的方向前進。
而也是在這一天,程宗楚於涇州家中病逝。
一個時代,就此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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