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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融和韋莊對視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詫異。
吳融感嘆,五泉縣終究是個小地方,訊息閉塞,竟不知大名鼎鼎的韋大郎也來了朔方,還當上了判官。
韋莊則沒想到詩名很盛吳子華居然也在朔方為官——好吧,或許是隴右鎮,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靈武郡王的地盤。
吳融剛剛接到命令,到橫山來見大帥。原因是在五泉縣經學博士的位置上幹得不錯,被隴右節度使蕭遘舉薦,到朔方來任職。
靈武郡王確實說話算話,教化蕃人幹得好的教諭、助教、博士,就是可以升職。
這在國朝其實很少見的。經學、醫學的低階官員,基本上一輩子就在裡面打轉,很難升職,也很難調到別的衙門。
吳融本以為會在朔方十州或幕府內謀個職務,可誰成想,靈武郡王居然讓他當膚施縣令。
膚施,是延州首縣,原先的縣令剛剛年老致仕,位置空出來了,於是便讓吳融來幹。
只是,這是保塞鎮的屬縣啊。
保塞鎮,也和隴右鎮一樣了?
二人今天來到了橫山之中。
大帥一早就起來了。
他住在一處門前種柳的深巷大宅內,這是橫山之中少見的漢人風格的建築群。多為近幾年所建,屋主要麼是外地來的商人,要麼是漢化的党項貴人——他們為了將自己與部民區分開來,成為所謂的上等人,已經不屑於透過牛羊、糧食多寡來比較了,而是選擇了一種更先進的生活方式。
“你既然結餘八十多銀元,為何沒有領取?”二人來到巷子裡時,靈武郡王正在與一商人對話。
“秋社節那場,某還會去,何須領錢呢?”商人答道。
邵樹德有些驚訝。這年頭,竟然還有對藩帥武夫這麼有信心的人。
“所售何物?”
“蜜蠟、麝香。”
“採買何物?”
“牛馬。”
“覺得記賬法如何?”
“便利。不用帶著大車銅錢或絹帛了。”
“今年採買了多少牛馬?”
“一百頭牛、四十匹馬。”
“比之往年如何?”
“多了不少。”
邵樹德笑了笑。這個年代做生意,尤其是批發商人,其實一年做個一兩單也就夠了,那麼集中交易的展銷會模式是非常合理的。
這人如果沒吹牛,說明他往年因為貨幣結算困難等因素而放棄的生意,現在也撿起來了。商業交易的頻次增加,金額增大,商品流通速度變快,對最終消費者而言,其實是有利的。
比如,延州某販馬的商人從別處收了一堆劣質銅錢,去綏州牲畜市場採購,但人家拒收這種錢,導致他生意沒做成,那麼延州市場上的馬匹供應量就會少掉一部分,價格會上漲,終端使用者吃虧。
出售馬匹的商人也因為一筆潛在的交易黃了而少賺了錢,甚至是虧損,因為養馬也要成本呢。
如今舉國都鬧錢荒,但並不是沒有辦法解決。
武宗朝時,透過融寺廟佛像的辦法緩解了錢荒,但這治標不治本。要抓住貨幣需求量最大的大宗批發市場,如果能減少這部分的佔用,那錢就真的夠用了,因為就是這些批發商,一拉就是好幾車甚至十幾車的銅錢,穿州過縣去做生意。
“今後不用擔心這銀元票了,再過些時日,延州也能用。延州也會有博覽會市場。”邵樹德笑著說道:“要不了多久了。”
商人訥訥無言,不敢搭話。
邵樹德站起身。為了整治這個原始到極點的經濟體系,可真是費盡心機啊。
市場上有充足的貨幣供應,那麼商業才會活躍。商業活躍了,商品消費量與採購量會雙雙增加,那麼製造者就會有訂單,會有利潤。而有了利潤,才談得上技術的發明、推廣與進步。
如果反過來行之,政府發明、推廣,在如今這個政府結構下,是必定掙不到錢的,除非是壟斷行業,或者像北宋朝廷那樣在黃金地段開飯館。久而久之,財政上的虧損就會讓這種行為難以為繼,最終回到原點,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當然這一切的基礎,是先形成一個統一市場再說。統一市場不形成,就像藩鎮割據一樣,一地一個規矩,稅卡林立,做生意將困難重重。
鄜坊丹延,甚至包括同州,這大幾十萬人口的市場,他是準備吃下了。
“韋判官、吳博士來也。”讓商人離開後,邵樹德走到兩人身前,笑道:“吳博士從延州來,覺得如何?”
“還算安定。”吳融想了想後,說道:“但關中局勢緊張,百姓恐遭大難。”
“何故?”邵樹德明知故問道。
“院長徐彥若之官,然車駕剛一入涇原,便被亂軍驅殺,徐院長僅以身免,逃往長安。耀武鎮遏兵馬使元實棄軍而逃,涇原三州,已為叛軍所據。朝廷估計要派兵討伐了,不知道又會釀出什麼亂子。”吳融搖頭道。
他此番是走會州、涇原、邠寧這條路線到橫山的,途經涇原時聽聞了發生的大事,便急急忙忙往東趕,一刻也沒敢停留。
“吳博士以為,此番朝廷征討能否成功?”
“回大帥,如果還是以前的神策軍,斷難成功。”吳融的袍服洗得很乾淨,臉上也多了幾分沉穩之色,與以前那個屢試不中計程車子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
有的人,哪怕已經三四十歲了,但限於閱歷等因素,心理年齡或許只有二十歲,頭腦比較簡單、幼稚。
有的人,哪怕只有二十歲,但經歷了太多事情,見識了太多東西,閱歷很強,那麼心智自然成熟。
吳融以前就屬於那種不斷考學,屢試不中,進而與友人寄詩唱和的那種,人比較簡單。但在西北見識了一番風貌,親身接觸了各色人等,並且旁觀了一場戰爭之後,成長很快。
“此番召你回來,便是讓你做膚施縣令。”
“大帥,膚施乃延州郭縣……”
“無妨。”邵樹德擺了擺手,道:“我已令天柱軍當先南下,進駐延州五城。過兩日,我也要動身了,在橫山之中操練了這麼久,是時候動彈動彈了。”
“韋判官。”
“大帥。”
“延、丹二州之財計,支度司當拿出個章程,儘快整理。你也從靈州帶了不少人過來,可不要讓我失望。”
“謹遵大帥之命。”
“如此,便準備準備,隨我南下吧。”邵樹德看了看遠方山谷之中,正在不斷練習陣列轉換的軍卒,說道。
數萬大軍,可不是帶著來看戲的,自然要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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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萬大軍出征,張相好大的威風。”都亭驛內,西門重遂舉起酒樽,謔笑道。
“待討平叛軍歸來,方見得威風。”張濬多喝了兩杯,話就多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掌兵。
老實說,他對這種感覺非常迷醉。原因無他,面子、尊榮、威風!尤其是那前呼後擁的排場,太讓人沉迷了。
朝官固然清貴,但上朝之時,一頭騾子,三兩僕人。與大纛相隨,旗幡如林,甲士如雲的藩鎮節帥比起來,差距不可以道里計。
西門重遂聞言眼神一凝。
他是個講究人。
平日裡官服鮮淨、整潔,鬚髮打理得一絲不苟。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喜怒基本不形於色,看起來很有涵養。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有些下意識的小動作,經常代表了他的情緒,比如左手食指輕輕敲擊著大腿,這代表起了殺心,必欲除之而後快。
“張相復飲一杯,某在京中等你凱旋的訊息。”西門重遂不動聲色道。
“醉矣,不飲了。”張濬一把推開西門重遂的手,笑道:“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涇原群醜,談笑間破之耳。”
“張相在聖人面前自比謝安、裴度,張氏兄弟,自然手到擒來了。”有酒水灑在西門重遂的袍服上,但他似乎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依舊恭維道。
張濬也是喝多了。之前安喜樓上,聖人賜宴踐行,心情激盪之下便喝了不少。現在到了都亭驛,西門重遂又設宴踐行,飲了幾杯後,酒量狹小的他已然眼神迷離。
西門重遂放下酒樽,心中暗暗冷笑。
昨日有假子來報,聖人遣內廷女官通傳張濬,讓他到殿內問對。
這說明什麼?說明聖人不信任一手擁立他的北司中官啊。
西門重遂得到訊息後,立刻親身前往隔壁殿室,透過特殊渠道偷聽君臣二人的對話。
別的都沒什麼,不過老生常談罷了。張濬好大言,專會挑好聽的講給聖人聽,西門重遂甚至都能默誦他的話了。
但唯有一句,讓他暗暗警惕。
“俟臣先除外憂,然後為陛下除內患。”這是張濬的原話。
西門重遂仔細琢磨了一下,外憂應是指外藩,內憂肯定是指北司中官。
神策軍平時掌握在中官手裡,但出征的時候,就是從南衙朝官中選將了,直到他們回來交卸兵權為止。
萬一張濬勝利班師回來,然後與天子搞什麼密謀,猝不及防之下,北司還真有可能要吃大虧。
畢竟還沒交卸兵權,張濬還是那些神策軍的主帥,再加上天子的支援,確實比較危險。
你不仁我不義,既然你想要我死,可別怪我拿出手段整治你!
張濬在隨從們的攙扶下起身,拱手道:“不勞十軍容使西門宮監相送,某自去也。”
擔任行營判官的劉崇望在外面等著,對西門重遂行了一禮,然後也跟著張濬走了。
“劉三郎可惜了,跟著此人出征,定然落不了好。”西門重遂搖頭失笑:“事未成而先放大言,還心胸狹窄,睚眥必報。這等人也能當宰相,聖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合該吃點教訓。”
秋風盡掃,都亭驛外敗葉飄飛。
斜陽照在西門重遂的身上,落下大片陰影。
神策軍,出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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