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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吹過大地,捲起一片枯枝敗葉。

申州義陽縣的原野上,綠色的麥苗已經鑽出泥土,頑強對抗著即將到來的嚴冬。

桑林稀稀落落,間或飛入一隻雉雞,在地面尋找著吃食。

一群寒鴉落在枝頭,呱呱亂叫著。

樹下的農人在砍伐灌木,清理田地,打算開春後種一些果蔬,改善下家裡的生活。

遠處一牧人驅趕著數十隻羊,半途遇到趕著騾子去磨坊的鄰居,便隨意聊了幾句。

羊有些瘦骨嶙峋,騾子背上的糧袋也不是很滿,但兩人的臉上都掛滿著笑容,言談甚歡。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夫子揹著雙手,站在村口的槐樹下,安然自得。

申州上一次經歷戰亂,已經是十餘年前的王仙芝、黃巢了。

巢亂討平後,趙德諲任申州刺史,從此便再未經歷兵火,在亂世中保持著難得的平靜。

趙德諲離任後,申州漸漸落入蔡賊之手。

這個“蔡賊”是真的賊。

自任申州刺史的人名叫崔休,與“上蔡賊帥”馮敬章為同鄉,二人一據申州,一據蘄州,自封刺史,名義上聽杜洪的,實則自說自話。

如今的鄂嶽鎮啊,竟無一個好人。

嶽州刺史鄧進忠,賊帥出身;蘄州刺史馮敬章,賊帥出身;申州刺史崔休,賊帥出身;黃州刺史吳討,土豪出身;安州刺史武瑜,土豪出身……

別笑山頭林立,如今天下大多數藩鎮都是如此。便是最近一年大出風頭的越王董昌,你說他的地盤有多大?好像很大,但仔細看看,明州黃成、台州杜雄、溫州朱褒、處州盧約、婺州王壇等都是一方土皇帝,名義上都是董昌的下屬,但實則呢?

鄂嶽鎮這幾個刺史中,申、蘄二州表面恭順,實則割據;嶽州、安州還算可以,給節度使解送財貨;黃州刺史就有些桀驁了,錢也不給。

這次趙匡凝攻復州,鄂、嶽、安三州都出兵了,連帶復州原本的兵馬,一共四州之兵,結果居然拿不下只有襄、郢二州的趙匡凝,還讓人奪了復州,真是奇恥大辱。

杜洪如此表現,自然只會讓其餘五州刺史輕視,今後會不會叛投他人,委實難說。

而一旦出現這種事情,周邊強鄰是絕對不會放過這種機會的,必然會分食而後快。

悲乎,鄂嶽六州,從此要多事了!

“魯夫子,安大、康三家今日殺羊,不去看看?”有人路過村口,笑問道。

“不去了。”魯夫子擺了擺手。

因為百餘年前的一些事情,淮西一帶牧養牲畜的風氣十分濃烈。牛羊馬騾數量眾多,一到冬日就會大量宰殺,已經成了種風俗。

“那我先去看看。”來人加快腳步,說道。

魯夫子笑了笑,隨即臉色一凝。他似乎聽到風中傳來了哭聲?

來人似乎也聽到了,轉過頭來,神色疑惑。

聲音越來越清晰,間或夾雜著喝罵聲與馬蹄聲。

“又有賊兵?”兩人心中同時泛起這個念頭。

“賊兵”這個詞對淮西百姓來說並不陌生,甚至可能都認識。平時是老百姓,哪天不高興了,就當了賊兵,興許幾天後又不高興了,再回來種地,也沒人會管。

遇到一些勇武過人或比較有號召力的,振臂一呼,說不定就聚集了幾千人,然後佔據州縣,當起官來了。

蔡賊、淮夷的偌大名聲,你當是白來的?

“有隨兵殺至,四處擄掠,劫奪民人。”一騎從南方馳來,路過村口時大呼道。

觀其裝束,應是軍中斥候,急著奔回州城報信。

至於為何在匆忙報信的途中還要通知他們這個村呢,原因也很簡單——

村中很快得到了訊息,十幾個少年郎湧了出來,牽著七八匹騾子,人人挎著長槍、獵弓,神情肅穆。

方才北去的斥候以更快的速度跑了回來,身後還追著四五騎。

“嗖!”一箭飛出,斥候胯下馬匹中箭,痛嘶一聲後,將他甩了下來。

追兵大喜,分出兩人一左一右包抄,又是連續數箭,將斥候射倒在地。

村中少年們大譁,紛紛拈弓搭箭,做將戰準備。

那幾人斬了斥候首級後,又從容打掃了下戰利品,隨後哈哈一笑,竟然直接走了。

而在他們身後的河谷地上,大群百姓哭天搶地,正被軍士驅趕著向南前行。

“果是賊人!”村中湧出了更多的人,皆手持弓、槍,不過卻不敢輕舉妄動。

淮西百姓好勇鬥狠,但並不傻。面對大群裝備精良的武夫,他們即便敢拼殺,也要看值不值得是不是?

不如再看看他們想做什麼。

……

崔休收到訊息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

彼時他正在喝酒,招待從蔡州而來的老兄弟。

老兄弟們被朱全忠管著,過得很不如意。

現在的奉國軍(蔡州)節度使叫崔洪,蔡州本地人,軍校出身,朱全忠提拔。

讓本地人出任奉國軍節度使兼蔡州刺史,很顯然有安撫蔡人的意味在內。

但安撫歸安撫,該交的錢帛是斷斷不能少的。出兵打仗,征夫派役,也不能推託,不然就是有異心,想造反,很可能遭到汴軍的鎮壓。

崔休聽完慶幸不已,當初還想去投軍呢,幸好沒去。

沒想到北邊河南府竟然打得如此激烈了!

蔡州諸縣軍士北上,一會被調去攻胡郭城,死傷慘重;一會守回溪坂,與黨項蠻子拼殺,日夜消耗;一會跑去汝州,守幾個重要城池。

調動來調動去,打到這打到那,就是不讓你回家。

朱全忠,這是不把蔡州舊軍消耗乾淨不罷休啊。

邵樹德也真是能折騰,上躥下跳,居然就盯著朱全忠打了,莫不是祖墳被汴軍挖了?

這麼多年來,河南、河北、淮南、山南諸道,還真沒一個人能將朱全忠逼到這份上呢。邵樹德能做到這一步,也足以自傲了。

隨口安慰了幾句老兄弟,蔡州做得不舒心,乾脆來申州好了。義陽、鐘山、羅山三縣,還不是老子一個人說了算?

地方世家、商徒賈客、土團豪族,一個個都得看自己眼色。原因無他,從蔡州帶過來的老兄弟握著刀把子,你不服也得服。

正得意間,突然就聽到了隨州兵沿著溮水大肆擄掠的訊息,崔休當場就愣住了——真的就挺突然的。

趙家人是當過申州刺史不假,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又過來做什麼?

“他媽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了!若忍了這次,鄉里那幾個土團還能繼續聽我的?”崔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喊人將他的甲胃、步弓取來。

同鄉醉眼朦朧的,搖搖晃晃欲起身。

崔休直接將他按在胡床上,道:“四郎且稍待,待我破敵歸來,再一起痛飲。要不了多久的,隨州兵,我還不放在眼裡,比不上咱們蔡人能打。”

說罷,很快披掛完畢,匆匆忙忙出門了。

這年頭,像他們這類“賊帥”出身的,一定要突出一個“勇”字。

不勇,則被人輕視,那就坐不穩位置。不但汴州朱全忠、鄂州杜洪會覬覦他的地盤,便是地方上的土豪,也會陽奉陰違,甚至公然對抗。

必須重拳出擊了,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匆匆點了兩千餘人後,崔休帶上兩位兒子,翻身上馬,直接出了州衙。

“讓開,趕緊讓開!”蔡賊揮舞著馬鞭,將擁擠在城門口的百姓驅散。

百姓們一開始有點懵,不過看到大隊軍士出城之後,立刻慌亂了起來,紛紛走避。

莫不是杜洪打來了?不能啊。

兩千餘人在斥候的指引下,渡過溮水,一路向南。

北風越刮越勐,直往人衣領脖子裡鑽,不過崔休卻大喜,道:“一會遇賊,咱們處於上風,賊兵處於下風,箭都飛不起來,此戰必勝矣。”

眾人一聽有道理,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申時,崔休又接到斥候來報,發現了隨兵蹤跡,不足千人,押著數千百姓往南行走,似要去平靖關。

“竟然是來掠奪女子的!”崔休氣得七竅生煙。

申州三縣,哪個家族不送女人來巴結我?你們居然敢來搶,這是公然打我的臉,找死啊!

“追!”崔休一甩馬鞭,怒吼著繼續向南。

兩條腿的軍士自然跑不過四條腿的馬,他們帶著器械,腰間掛著弓梢,還有許多其他物事,走起路來自然快不了。

一路氣喘吁吁地追到酉時,天都已經擦黑了,崔休終於發現了隨州兵的位置。而他們也已經發現了自己,三四百人持械前出,似要陣列而戰。

“吾兒領五百人於後壓陣,其餘人,列陣,隨我攻!”崔休直接下了馬,既是怕被對方神射手狙擊,也便於臨陣指揮作戰。

申州軍士們跑了半天,累得夠嗆。一些養尊處優數年的人甚至叉腰而立,大口喘氣。此時聽到上峰命令,都有些怨言,喧譁聲四起。

“再有延誤軍機者,斬!”崔休怒道。

申兵稍稍收斂疲態,依令而行。

“前面地上遺落的是銅錢麼?”有眼尖的人指著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的物事,驚喜道:“還有銀瓶!”

“糟糕!是中計的感覺。”崔休心中咯噔一下,覺得不妙了。

彷彿地面在震動,一道鋼鐵洪流突然出現在小山坡上,繼而席捲而下。

銀色的戰馬,銀色的騎士,冰冷的面簾後面隱藏著嗜血的殺意,粗長的馬槊攜帶著千鈞之勢,從斜後方直衝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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