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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一路看,抵達襄陽城外的漢陰驛時,已經是六月初了。
陳氏這些日子過得很愉快,回了以前住的老宅,與親人見面,還去了幾個年幼時印象深刻的景點,心情與剛來那會不知道好了多少。
邵樹德回到漢陰驛後,第一次拆封了聖人送的這個禮物,心理上的滿足感難以言表。
趙匡凝已經從魯陽關一帶撤了回來,頂上去的是折宗本從鳳翔抽來的兵馬,另外就是在銀、麟、勝三州招募的党項新兵。
“襄、郢、復三州,人太少了。尤其是郢、復二州,需大加整飭。”邵樹德在漢陰驛內請趙匡凝座談,言談舉止間,好像他才是襄陽的主人,而趙匡凝也畢恭畢敬,不敢多話。
他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知道邵樹德的意思,即無需將過多資源投入襄州,重點發展郢、復二州。再聯絡到襄州的谷城、鄧城(安養)二縣似乎已經換了夏王府派來的官員,事情再明瞭不過了。
“郢、復二州,僕正在遣人整飭水利,獎勵農桑。”趙匡凝答道:“現在與杜洪也停戰了,相安無事,百姓士人奔走相告,皆言此乃夏王之德。”
邵樹德大笑,道:“百姓不怨我壓榨酷烈就不錯了。今年秋稅減免,明年亦減稅,忠義軍三州亦得照辦。”
“遵命。”
“另者,郢復實在地廣人稀,可想辦法招誘外鎮百姓甚至是蠻獠,編戶齊民。”
“遵命。”趙匡凝點頭如搗蒜。
郢州三縣,大致在後世湖北鍾祥、京山一帶。
復州三縣,大致在後世湖北仙桃、監利、天門一帶。
這五個地方,在後世有五百多萬人,屬於人口密集區。唐代雖然不能與工業化社會比,但兩州六縣加起來居然還不到十萬,確實太少了,開發程度低得令人髮指。
缺人,始終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沒人為你種地,沒人為你放牧,沒人為你織布,沒人為你捕魚,那還打個屁仗。
長期相持拉鋸的戰爭,對經濟基礎的要求會無限擴大。
“江漢之間,這麼好的地方……”邵樹德沉吟了一下。
先打點基礎吧。說句難聽的,若他建立的王朝在承平百年,人口暴增之後,有江漢這類未開發的地方存在,也是個比較不錯的洩壓閥。
或許可以趁著這會多圈佔點無主之地,作為王府所轄的牧場,將來一點點放出去。
“你先回去吧。襄陽與鄂州,不應再生戰事,或可守望互助。”邵樹德說道:“江陵李侃,最近有無動靜?”
“李侃大病一場後,身體不太行了。諸子各有一堆人支援,許存、張鐇、張鈞等外將蠢蠢欲動,夔峽、荊南兩鎮恐多事矣。”趙匡凝回道。
其實,他對荊南鎮一直比較感興趣。趙德諲在位的時候,一度想侵吞荊南,作為自家的後方。奈何李侃好像小有實力,不太好打,就放棄了。
而自從將理所從夔州遷到江陵府後,政治重心東移,李侃的地盤也有所變化。
夔峽鎮最西端的渝州等地失陷,而今西境只達忠州。
西征入川不成,遂南下,結果也不太成,李侃這擴張也是夠悲劇的,再一聽聞邵樹德居然將勢力延伸到了漢東,怪不得氣病了。
荊王(李侃)如今實控的地盤計有忠、萬、夔、歸、峽、荊(江陵府)六州,也不算小了。但考慮到他的年紀,身後事估計慘不忍睹——這也是很多武人最擔心,卻又始終難以解決的事情。
“聽聞朗州雷滿曾經遣使至襄陽?”邵樹德突然問道。
趙匡凝一驚,夏王從哪得知的訊息?
雷滿確實來過,就是前陣子的事情。因為聽聞李侃欲抱病南征,心中憂懼,故邀襄陽出兵,夾擊李侃,被趙匡凝拒絕了。
本來就是件小事,趙匡凝也不是邵樹德的下屬,不過是附庸罷了,沒必要事事彙報。真正讓他覺得難安的是,夏王從何處知曉?
“的確來過。雷滿的洞蠻軍雖打退過荊南衙軍幾次圍攻,但損失很大,不得不求助外鎮。僕已經回絕了。”趙匡凝說道。
“雷滿若再來,可將他的使者帶到河中。”
“遵命。”
“好了,你退下吧。”
趙匡凝走後,邵樹德與陳氏聊了會詩文,隨後練字。
練到最後,興之所至,邵樹德提起毛筆,在雪白滑膩的“紙”上落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紙潮溼軟濡,墨汁漸漸散開,在雪白底色的映照下,有一種妖豔的美。
“練了多年字,婉娘覺得如何?”邵樹德將毛筆一扔,得意道。
陳氏髮絲散亂,面色潮紅,吃力地爬起身後,低頭看了看,然後又用嫻靜恬澹的眼神看著邵樹德,隱含著一種大人對小孩胡鬧的責備。
殺人如麻的邵大帥大窘。別人不覺得尷尬,那尷尬的就是你自己。
“這……襄陽人傑地靈,仕女婉約,心有所感,哈哈。”邵樹德哈哈一笑,掩飾尷尬。
“昔年孟山人隱居故里,只見山寺鐘鳴,渡頭爭喧,人隨潮湧,舟旅繁盛。妾回鄉數月,入眼之處,荒村寂寥,白骨攢冢,征夫行人,磨刀嗚咽。”陳氏嘆了口氣,坐到邵樹德懷裡,摸著他的臉,道:“大王若有心,讓襄陽百姓如關中一般自在安寧,妾又何事不可依你?”
這是讓自己不要再“苦一苦”襄陽百姓了。
“快了。”邵樹德把玩著青絲,道:“關北那麼窮苦的地方我都整飭出來了。襄州八縣,又有何難?”
陳氏難得地笑了,低聲道:“大王殺伐果斷,豪情萬丈,天下英雄盡皆俯首。但這字卻有些秀氣,定是跟女人學的。”
……
在襄陽逗留了幾日後,邵樹德帶著天雄軍、義從軍以及鐵林軍右廂兩萬餘人北上,經鄧州入武關,最終於七月中旬抵達了長安左近。
京師大恐!
好吧,開玩笑的。邵大帥屯軍東渭橋,聖人確實不自安,但南衙北司諸官情緒穩定,照常上直。
七月二十,邵樹德抵達了京兆府昭應縣,密召蕭遘、韓全誨二人前來。
“此閣道為始皇所建,人行橋上,車行橋下。”驪山之上,邵樹德開始賣弄他的學識。
陳氏瞄了眼邊上的石碑,上面記載天寶六年重建閣道,笑而不語。
喪亂之後,華清宮就遭到了比較嚴重的破壞,朝廷也一直沒撥出什麼款項修繕,如今只有部分建築可用了。
邵樹德在重明閣坐定後,欣賞了一番渭水美景。隨後收到一封牒文,便將陳氏遣走,把陳誠和嫡長子邵承節喚來。
“趙光逢對李璠動手了。”邵樹德將牒文遞給陳誠,隨後又看向邵承節,道:“吾兒覺得李璠可會就範?”
邵承節想了想,道:“就範如何?不就範又如何?阿爺,不是有大軍在陝虢麼?李璠不願就範,儘可殺之。”
邵樹德不意兒子竟然這麼殺伐果斷,有些驚了,故意道:“李璠有數千兵馬,若據城而守,陝州三面孤絕,便是圍攻一年也攻不下,則何如?”
“可將他騙出來。離了巢穴,便是一武士亦可縛之,阿爺何憂也?”邵承節認真地說道。
邵樹德噎住了。兒子這樣,老父又喜又憂。
陳誠在一旁察言觀色,見邵樹德神情複雜,便插言道:“恭喜大帥了。世子有勇有謀,趙司馬之策,我可沒透露過,全是世子想出來的。”
“二郎可真讓我驚喜。”邵樹德笑道:“制住李璠後,陝虢軍士如何處置?”
“給他們發賞就是了。”邵承節說道。
“僅僅發賞就行了嗎?”邵樹德追問。
邵承節愣在了那裡。
他還小,經驗也不太足,不知道善後處理一件事情所涉及的複雜細節。
“二郎好好聽著。”邵樹德清了清嗓子,道:“李璠僅僅是李璠,他就是一個人罷了。為父真正要處理的,並不是李璠,而是李璠背後的保義軍。藩鎮之基,不在節帥,不在幕僚,不在衙將,而在於關係盤根錯節,紮根州郡百餘年的武人集團。這次如果處置了李璠,而不處置保義軍,那麼將來還會有張璠、崔璠之流冒出來。”
邵承節認真聽著。
“成德王氏世襲幾代人,看著威風,可王鎔若敢觸動成德武人的利益,被殺沒商量。魏博六州,節帥更是軍士推選,衙兵殺節帥如屠豬狗。換將帥易,去藩鎮難。”邵樹德循循善誘道:“可若不除藩鎮,為父難以安寢。便是我能壓住,將來百年之後,你可能壓住?一旦國中有亂,數鎮連橫,割據造反,其他藩鎮也不會聽你命令,只會作壁上觀,左右騎牆,討要好處。所以,必須除藩鎮。”
邵承節似乎有些懂了,小聲道:“那外翁和舅舅……”
“住口!”邵樹德變色道:“以後不準提這些,便是在你娘面前,也不得胡言亂語。”
邵承節臉色有些白,低頭道:“兒知道了。”
陳誠咳嗽了一下,道:“世子未雨綢繆,也不是……”
邵樹德瞪了陳誠一眼,道:“有想法沒錯,可若不知輕重,恐毀我邵家基業。我如何放心將這副擔子交給他?”
“其實——”邵承節鼓足勇氣,說道:“舅舅想讓我娶表妹,阿孃一口回絕了,還賞了錦娘不少器物,時時讓她入宮陪伴。”
“錦娘?”邵樹德一愣。
“大帥,錦娘便是朱叔宗嫡女。”陳誠介紹道。
“唔……”邵樹德點了點頭,臉色有些緩和,道:“有些事,只可在我父子之間言談,切忌外傳。陳長史亦可多多請教,萬勿急躁操切。”
“兒知道了。”邵承節應道。
見室內氣氛有些凝滯,陳誠哈哈一笑,道:“我出門看看,韓全誨這廝怎還沒來。”
邵樹德輕輕頷首。
良久之後,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嘆道:“創業難,守業亦難,吾兒當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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