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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天比一天熱,蜿蜒流淌的河水也越來越響,越來越渾濁。
午時,隨著一聲巨響,洶湧的洪水從上游衝下,直入事先挖好的狹窄溝渠。
因為處於夏季多雨期,蓄積了多日的洪水十分兇勐。渾濁的水流不斷沖刷,漸漸將溝渠延展開來,衝出了一條相對寬闊的航道。
洪水一直衝到了下游很遠處。這時候,隨著河道日漸寬闊,奔騰的洪水漸漸平靜了下來,水流趨緩,泥沙淤積,水色漸清。
宋樂心有餘季地看著這種大自然之威。
他讀過《水經注》,知道古時候很多河道與現在不一樣,很多都改道了。而這,往往發生於洪水氾濫時期,生生在地面上沖刷出了一條新河道。
但那是自然形成的,他們這個則是有意引導的。
在大拐彎的河道兩端挖掘一條較直的溝槽,溝槽可以比較深,但不必太寬。溝槽兩端間隔開挖方形的水塘,當洪水來臨時,奔流而下,沖刷出一條新的河道。
裁彎取直,隋代修廣濟渠的時候就大量改造自然河道,以利航運。懷州這麼做,當然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宋帥之功,利在千秋,佩服佩服。”懷州刺史王班走到近前,恭維道。
“給百姓們找些活幹,總不能讓他們閒著。”宋樂搖頭道:“再過一月,就是秋收了,其實也沒多少時間了。”
河陽鎮前些日子又遷來了一批移民,即來自黃河南岸的拓跋仁福和李仁欲的部眾。
這兩個傢伙去了兗州後,似乎被那些軍閥同化了,如同脫韁的野馬,一會進入淄青鎮劫掠,一會到河北撒野。契必章派人聯絡他們,被幹脆利落地拒絕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先將其遺留在河南的老弱婦孺吞併了。
邵樹德已經遣信使過來傳訊,在淮南俘獲了萬餘人,打算送到河陽,給他們編戶。拓跋仁福和李仁欲手下那幫殺才不要老婆孩子了,自然有人幫你們照顧。
算上新來的一批人後,目前孟州有約一萬戶、四萬三千餘口,懷州有兩萬一千餘戶、十萬四千口,河陽的人口經歷了一輪暴增。
而為了養活這些民眾,去歲河清大戰繳獲的糧草基本全搭進去了,然後又緊急從河中府調撥了一批。關北的黃河水運更是一天不停歇,冒著汴軍水師襲擾的危險,將糧食、物資船運到河清縣,然後分發至各縣。
去年秋天的時候,只有很少一部分百姓播種了冬小麥,大部分人還在修建房屋,並試圖恢復被撂荒的土地。到了今年春天,去年沒趕上的百姓加入了進來,春小麥播種面積大增。長勢還算馬馬虎虎,下個月應該會有個還算看得過眼的收成。
畢竟,在後漢初年,寇恂鎮河內,“治失百餘萬,養馬二千匹,收租四百萬斛,以給軍事”,極大幫助了劉秀的事業。
河內郡之富,可並不是吹噓。
“夏收、秋種、秋收,事情一件連著一件。”宋樂嘆道:“忙完這一陣,便是冬天了,百姓還得上河,疏浚航道、溝渠。”
王班對這些事情不太懂。
事實上他就是個純粹的武人,因為關鍵時刻“戰場起義”,撈到了懷州刺史的職務。他也很清楚這個刺史怕是做不太長,不過夏王仁厚,應該會給他安排個好去處。他沒什麼野心,能有個地方養老,哪怕是清閒職位,領一份相對豐厚的俸祿便足矣。
目前擔任河陽幕府判官的蘇濬卿就不同了,他是真的有繼續往上爬的野心。這事談不上誰對誰錯,畢竟蘇濬卿是文人,他王班是武人,還是不太一樣的。
但在還沒有挪位置前,王班也知道,必須把手頭的事情做好。自己不懂不要緊,找懂的人去幹就行了,幕府還樂得你放手呢。
“宋帥,沁水渾濁,泥沙太多,航道整飭起來,怕是不太容易。”王班說道:“日後,每隔三五年,都要徵發役徒上河疏浚。”
“此事必須持之以恆。”宋樂堅定地說道:“永濟渠南段航運廢棄,並不全是沁水泥沙多的緣故,更多是人禍。天寶末年,此段還通航,運了三百餘萬匹絹、五十多萬件甲仗,存於貝州大庫內。喪亂之後,永濟渠沿岸淪為戰場,水運中斷。亂平之後,河北又藩鎮林立,河陽為朝廷遏制魏博之橋頭堡,久歷兵火,財窮民困,更無人疏浚河道。這些事,總要有人做的,而今我能做多少便是多少。”
永濟渠南段這事,確實比較可惜。
安史之亂後,永濟渠南段在河陽、魏博境內,準確地說,橫穿懷州與衛州,這恰好是戰爭第一線。且因為河北租賦大部截留養軍,朝廷也不需要再轉運大量器械、財貨、糧草到幽州,沒了航運的需求,加上沁水泥沙含量大,容易淤塞,便漸漸廢棄了。
當然,人為的破壞也不容忽視。
德宗建中三年,河北三鎮叛,朱滔在魏州附近“堰永濟渠入王莽故河,絕官軍糧道及歸路,明日,水深三尺餘”。在當時,平叛官軍就是透過永濟渠南段運輸糧草到魏州境內的,叛軍這一招可謂釜底抽薪,官軍損失慘重。
再後面,魏博、成德、橫海等鎮固然也興修了水利設施,但更多是在本鎮境內小修小補,對於跨藩鎮的永濟渠,牽涉到的東西太複雜了,有心無力。
諸鎮唯一一次聯合水利工程是在憲宗元和九年春,因為黃河氾濫,多次威脅滑州城,義成軍節度使薛平上奏,由朝廷協調,魏博節度使田弘正於衛州黎陽西南開渠,分流洩黃,即所謂的“魏滑分河”工程,“滑人遂無水患”。
宋樂暫時還沒那個精力疏通溝通清水(衛河)的永濟渠南段部分。那裡已經完全淤塞了,漫溢的河水形成了數個巨大的沼澤水泊,多年來竟然沒人清理。
宋樂如今想做的,還是先將沁水航運給整飭好,包括但不限於河道裁彎取直、疏浚拓寬、栽種榆柳、重建碼頭等等。
配套的引河灌既溝渠也要重新維護下。灌渠其實都在,但要麼長滿了雜草,要麼淤塞不通,利用率低得令人髮指。
宋樂實在看不過眼,便祭出了他經營綏、銀、勝時候的老本行,甚至從這三州調了不少熟悉治河的老吏過來,幫助他整治沁水。
從去年年中到現在,十餘萬百姓在忙完農事之後,輪番上陣,已經小有成果,讓他很是欣慰。
但多年沉痾,豈能一朝散盡?這是長期的工程,他心裡有數。
武夫們打打殺殺欠下的債,如今都要一一償還。
中午在外面用完午飯後,宋樂一行人騎著馬兒,沿著沁水一路南行,過懷州城不入,直接往武德縣方向而去。
沿途可見到一些航運船隻,滿載糧草、器械,輸往下游。
宋樂知道,歸德軍使符存審正指揮大軍,圍攻梁人的廣河鎮,消耗巨大,必須利用河運了。
“王使君,牧場之事,可不能馬虎。”宋樂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
“宋帥放心,一萬二千匹馬,送來時瘦骨嶙峋,眼下都養得膘肥體壯了。”王班應道:“挽馬特地挑了出來,小心伺候著呢。有農學生找了些驢過來,嘗試配種,下僚都遣人跟著,需要什麼,立時調撥,從無短少。”
宋樂點頭讚許。
挽馬,不僅僅用在拉車上,航運也是剛需。
這會是豐水期,河道雖然多年未疏浚,但水深足夠,順流而下沒有問題。
但如果到了枯水期,一般大小的船隻,往往需要至少兩匹馱馬拖曳,這是順流。回程時,如果船隻滿載貨物,則需要八匹以上的挽馬拖曳。
當然你換人拉縴也可以,去年梁人從黃河上轉運物資到河內,就是人工拉縴。但夏王治下,早期可能確實困難一些,但現在真的不缺牲畜,能用畜力解決的,儘量用役畜。
兩日後,一行人抵達了修武縣。
這裡有關北六大巡檢使、橫山二蕃部的部分兵馬駐守,一共兩千步騎,看守著三千梁軍俘虜。
這些人是在渡河增援板渚城之後,出城追擊之時,被夏軍包圍俘虜的。
他們現在有新工作了。
修武縣引進了靈夏的磚瓦輪窯技術,修建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土窯,專門燒磚制瓦,用於地方建設。
輪窯所用的燃料毫無疑問是石炭。
修武縣境內有規模巨大、儲量豐富的石炭資源,且埋藏不深——清末的時候,懷慶府百姓透過手工鑿窯、筐裝肩扛的方式在此採煤,旁邊的英國福公司在獲得“懷慶左右黃河以北諸山開礦制鐵”利權後,機械化採煤,出產的優質無煙煤供應英國皇室。
整個朔方軍政系統都知道,夏王對石炭的使用是執著的。河陽荒蕪多年,有大片竹林、樹林,除開挖河道、溝渠不得已之外,原則性禁止砍伐。軍中煮飯,一律用石炭,官吏發俸祿,木炭也改為石炭。
至於百姓,可能管不太好,必然無法阻止他們偷偷砍柴,但百姓才能消耗多少?
宋樂駐馬停下之後,遠遠看了一番。突然間就下了馬,快步走到一輛馬車前,行禮道:“陳國夫人怎來此處了?”
“原來是宋司徒。”嵬才來美回了個禮,笑道:“魏氏在修武辦了個鐵匠鋪子,打製軍械。今日便來看看。”
原來如此!
宋樂可不敢小看這個出身草原的羌胡女子,事實上他夏王一眾妻妾中,她可能是最有錢的。
夏王到哪裡,魏氏的鐵匠鋪就開到哪裡,現在甚至已擴充套件到開挖石炭上面了。
“鐵匠鋪今年可產多少兵仗?”宋樂問道。
“甲胃五十領、陌刀三百口、長劍三百把。”嵬才來美如數家珍,顯然對她家在修武縣的產能十分清楚。
宋樂瞭然。
魏氏出產的軍械,慣用木炭鍊鐵,固然談不上精良,但也不是劣質貨,屬於中等質量,水平十分穩定。
野利氏的鐵匠鋪這幾年也有所發展,但他們家捅了個大簍子,似乎是誤聽夏王之言,用石炭鍊鐵,結果出產了一批質量低劣的兵器,直接被拒收了——打製的刀具薄脆易斷,沒人願意用。
“這片還是太缺人了,不然還能多產些甲胃、刀劍。”嵬才來美看著濃煙滾滾的輪窯,以及周圍大片大片的荒草甸子,說道:“大王有意在河陽廣蓄良馬、多產糧豆、大辦軍械,宋司徒辛苦了。”
“都是分內之事。”宋樂笑道:“大王志在天下,河陽地鄰上黨、洛鄭,南下北上,緊要得很,老夫心中有數。”
簡單來說,河陽的地理位置太好了,稟賦也太好了。
首先非常適合農牧業,其次石炭很多,亦有鐵礦,若整飭好沁水、永濟渠航運,交通也很便利。對於一個進攻型政權來說,確實是非常好的前進基地。
就當前而言,利用河陽補給糧草、戰馬、軍械,南下渡河攻擊朱全忠,是第一要務。
宋樂雖然是河陽節度使,但他不管軍事上的事情,只管這些後勤瑣事。
他仍記得,邵樹德給他寫的信中,最後一段引用了《後漢書》:“今河內帶河為固,戶口殷實,北通上黨,南迫洛陽。”
又有:“河內完富,吾將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蕭何鎮關中,吾今委公以河內,堅守轉運,給足軍糧。”
字句之中,殷殷切切,宋樂自問當殫精竭慮,辦成這些事。
“河陽有些氣象了。”嵬才來美笑道:“大王欲發一萬淮、梁降人至此,開礦制磚、伐木造船、整修驛道、疏浚溝渠,應不缺人了。”
“還不夠,遠遠不夠。若高指揮使能從河南再俘掠一些人回來就好了,越多越好。”宋樂搖頭,道:“大王今在何處?”
嵬才來美臉色陰鬱了下來,嘆了口氣,不答。
宋樂若有所思,心中隱約知曉邵樹德在何處了。
想到此間,有些惱火,嚷嚷道:“我為他邵家江山累死累活,但他卻……不行,我得去一趟王屋山,將大王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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