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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元年四月十七日,山南道招討使邵樹德抵達鳳翔鎮理所天興縣,將大營設在漆方亭一帶。
從岐山縣到天興縣,從麟遊縣到安戎關,百餘里的範圍內,聚集了七萬餘大軍。
軍旗獵獵,遮天蔽日,刀槍劍戟,佈滿四野。
自討黃巢之役以來,鳳翔府再沒出現過此等規模的大軍,五年來頭一次。
作為朝廷任命的山南道招討使,邵樹德的內心也是波瀾起伏,激盪不已。
提大軍橫掃天下,征討不從,此武夫之至高享受也。
從軍十餘年,第一次指揮八萬大軍,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外舅,一別經年,身子骨還是這麼硬朗。”漆方亭大營中,邵樹德設宴款待邠寧節帥折宗本。
折宗本帶了六千人馬南下,已經是邠寧一半的兵力,確實夠意思。
“賢婿這是小瞧老夫了,尋常少年,還不一定開得了硬弓,老夫不在話下。”折宗本飲了一口酒,笑道:“便是出外射獵,上山下坂,連續數日,尋常事耳。”
“外舅老當益壯,某便放心了。”邵樹德笑道:“不過邠寧苦寒,終究不是什麼好地方。若有機會,還是得讓外舅換個舒服點的地方。”
“賢婿之意……”折宗本眼神一凝,這是話裡有話啊。
“此事尚未有眉目,今日先喝酒。待過些日子,事情辦得差不多了,再與外舅細說。”邵樹德舉起酒樽,說道。
而此時的天興縣內,亦有兩人在對坐飲宴。
“朝廷欲討西川陳敬瑄,不知朱帥可願率軍入蜀,為天子解憂。”探朱玫口風之事,邵樹德本想親自出馬面談的,但想了想,萬一朱玫一口拒絕,兩人都尷尬,且也失了轉圜之機,不如讓監軍韓全誨出面,先看看朱玫到底是個什麼想法,然後再做計較。
韓全誨已經全面倒向了西門重遂,而且此人一路上也在向邵樹德示好,鑽營之心十分熱切,派他出馬再合適不過了。
朱玫掃了眼這個在長安狠下辣手的中官,沒有立刻回答。
他不傻,知道韓全誨是為邵樹德來探路的。同時也有些惱火,這邵樹德也太不知好歹,太貪得無厭了。從討完黃巢,得授定難軍節度使開始,便馬不停蹄地擴張。
討平宥州,壓服鎮內反對勢力,再西征朔方,取得靈、鹽二州。隨後入關中,得關北四道都指揮、制置等使,從大義和實力兩方面威壓,兵不血刃取得天德軍、振武軍兩鎮的控制權,接著還西征河渭,收復五州之地。
幾乎每年都戰,未有停歇之時!
說實話,看到邵某人如此擴張勢頭,朱玫也有些害怕。鳳翔鎮一府三州,遠遠不能和實際控制著十五州之地的邵樹德比。
更何況保塞軍、保大軍、邠寧鎮也站在他那一邊,涇原鎮兵力弱小,只會保持中立,朱玫遍數了下,偌大的關中竟然無一個盟友。一旦撕破臉交起手來,形勢非常不樂觀。
朱玫原本以為邵樹德還會再等幾年才會對鳳翔動手呢。但現在看來,他等不及了,要立刻就控制這一府三州之地。考慮到他已經獲得山南道招討使的身份,是八萬大軍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掃平武定軍、山南西道幾乎沒有懸念,這今後的勢力可能還要更加可怕。
該怎麼面對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呢?朱玫也不知道。
“韓監軍此何意耶?某為天子守藩,已數年矣。鳳翔這一府三州,若無某,軍士們恐怏怏不樂。”朱玫說道:“另者,南下蜀中討逆,需錢糧、需器械、需兵馬。對此,朝廷又是個什麼說法?”
“朱帥所憂慮之事,朝廷自然有應對。”韓全誨一笑,道:“劍南東川節度使高仁厚,本陳敬瑄舊部。出鎮梓州後,仍與陳敬瑄勾連甚深,朝廷每令征討,總是虛應故事。此等附逆之輩,如何能令其持節大鎮?若朱帥願揮師南下,解朝廷之憂,劍南東川帥位當虛位以待。”
劍南東川?朱玫的神色一動。
地方確實是個好地方,雖說現在已被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五州之地,但戶口繁盛,財貨眾多,確實比鳳翔一府三州強多了。
但有好處自然也有壞處。
好處是人多、錢多,壞處是可能要一輩子困在那裡了。蜀中安逸,進了川就很難再出來,即便日後一統東西二川,基本也北上無望,山南西道就壓在上面,限制得死死的。
就算全佔三川六十州,多半也很難進軍關中。那就是一個偏安的格局,沒有爭霸天下的資格。
“朱帥何疑耶?三川之中,西川第一,東川第二,山南西道敬陪末座。雖說東川而今只剩五州,然遂州、邛南等鎮乃楊復恭假子所據,若能替朝廷討平,自然會有好處。”韓全誨繼續循循善誘,道:“川中亂戰,民不聊生,朱帥有悲天憫人之志,自當解民於倒懸。”
朱玫沒有回答,他還想找幕僚、部將們商議一下。
事實上韓全誨話中有一點選中了他的內心,那就是東川五州之地還可以擴張。朱玫也是有點自傲的,兩萬餘鳳翔軍在他的整訓下,有足夠信心可以擊敗川中任何一個對手,便是佔據東西二川也不無可能。
只是,還是想北上關中啊!從川中順流東下,攻夔峽、荊南等鎮,再吞併旁邊的黔中鎮,那又有什麼意思?能爭霸天下嗎?不能!
當天晚上,朱玫便在府中聚集諸將,將韓全誨的話向他們和盤托出。
“大帥,關中已無出路,不如南下蜀中。聽聞蜀中富庶無比,財貨、美人應有盡有,任憑我等取之。此時南下,有朝廷名義,地方上無需大動干戈。陳敬瑄、高仁厚及楊氏諸假子,討之何難?一鼓而蕩矣。”王行瑜第一個贊成,看樣子也是在鳳翔憋屈得很了。
“某在大震關,渭州那邊經常有定難軍士過境,觀其士氣高昂,兵精糧足,實乃勁敵。若發生戰事,能自保便是不錯,進取則千難萬難。”王行約亦同意他兄長的意見,只聽他繼續說道:“邵樹德今欲討山南西道,若平之,諸葛氏豈不為其馬首是瞻。大帥素有大志,還能向哪邊擴張?末將覺得,南下蜀中是唯一出路。”
“大人。”朱壽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若真能全據蜀中及峽內諸州,其時便可順流而下,取荊南,再圖山南東道。如此,便有古益州、荊州之格局,進可攻退可守。”
“還得拿下山南西道,不然,始終不太安穩。”朱休補充道。
朱玫不意屬下們都同意南下蜀中,頓時有些躊躇。
其實,理智告訴他南下蜀中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朝廷能給的唯一的還算過得去的地盤。其他的能去哪?巢亂已經過去五年了,朝廷現在能任命節度使的地方越來越少。有的地方窮,有的地方遠,有的處於四戰之地,蜀中相對來說是最合適的了。
恰好朝廷也想收回被田令孜、楊復恭餘孽控制的各鎮,南下可以求得朝廷大義,減少許多阻力,可以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但朱玫還是有些不願意。
事實上他對自己心底的抗拒很疑惑,這種不願的情緒到底來自何處呢?
“楊成,你怎麼不說話?”朱玫看向大散關鎮將楊成,問道。
“末將其實不欲南下蜀中。靈武郡王野心甚大,稱霸關中之後,定然會窺伺蜀中,屆時我等如何處之?”楊成說道。
“哼,有了兩川財貨,再去外鎮多募些兵,難道還怕了邵樹德不成?”王行瑜冷笑道:“大帥,為今之計,在於脫困。邵樹德一旦控制山南西道,鳳翔鎮便被四面包圍,還有何前途可言?不如現在便脫去,以川中之財貨,去外鎮募兵,再好好編練一番,說不定還可北上攻取山南西道。三川在手,我等便自成一體,然後東進取荊南、山南東道,則大勢可成。至不濟,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
楊成皺了皺眉。這王行瑜好生託大,視川中諸鎮如無物,似乎只要鳳翔軍南下,便可橫掃一般。陳敬瑄還沒什麼,東川高仁厚可是有些本事的。楊氏諸假子的實力也未知,但應不差。他們能被楊復恭、楊復光看上,當然是有原因的,要麼頗有方略,要麼勇冠三軍,憑什麼認為人家不能打?
“大帥。”之前一直沒說話的老資格大將張行實出聲了:“末將只說一點。邵樹德頗有治軍之能。昨日末將曾近觀其軍,部伍整肅、器械齊全、士氣高昂,此等強軍,又有數萬之眾,若列陣野戰,我軍勝算很低。”
“大帥,末將十五歲便跟著你了,有些話也就直說了。”張行實道:“大帥今年四十有餘,邵樹德方才三十,風華正茂。他活著一天,咱們便一天沒法擴張,想必大帥也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南下蜀中,咱們這些老將再奮起餘勇,打下一片基業,或可有轉機。”
長子支援,義子支援,王氏兄弟支援,張行實也支援,唯楊成一人反對。
朱玫也沒想到竟然這麼多人支援南下,這有點出乎他的預料。不過剛才張行實有句話打動了他,四十五歲了,還在鳳翔枯等嗎?等什麼?等定難軍內訌?等邵樹德暴斃?
想到這裡,朱玫突然笑了,他已經弄清楚自己心底抗拒的原因。原來是在等定難軍“自敗”啊,可笑可笑!
邵樹德素得軍心,鎮內幾乎沒人敢造反。他確實抓住了問題的本質,沒有一味透過拉攏大將這等手段來鞏固權勢,而是兩種手段並舉,給予衙將富貴的同時,還另闢蹊徑,做了不少大家難以理解的事,擴大了在士兵中的威望。
這種權勢才是穩固的!大將可能一個念頭就造反,但得了軍士之心,造反的將領也拉不走部隊,反而會被軍士們綁起來獻功。
那麼還等什麼?等邵樹德被人刺殺?等他被諸鎮圍攻?等他多行不義自斃?
朱玫大笑而起,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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