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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大地一片寂靜,只有蟲兒在歡快地歌唱著。

驀地,馬蹄聲、喘息聲漸漸響起。朦朧的月光之下,灰色的人流沿著官道洶湧南下。蟲兒閉上了嘴巴。

今日是四月二十,正好是朱全忠離開潁州的第三天。邵樹德離開了汴州,親率鐵騎軍南下。全軍近萬人,攜馬三萬匹,持五日食水,直撲許州而去。

許、汴之間,大約二百三十里,正常來說,一人三馬的情況下兩日即到。不惜馬力的話,當然可以更快,考慮到隨時可能爆發的戰鬥,這麼做是不理智的。

河南的鄉野靜謐安寧,村莊星羅棋佈,溪流溝渠縱橫交錯。

村子裡黑燈瞎火的,連狗吠都沒幾聲,彷彿所有人都熟睡了一般。有散騎遊弋在村口,手持騎弓,象徵性地威懾一下。

第一波騎兵浪潮過去了。夾著尾巴的黃狗鑽出草叢,左顧右盼。

第二波浪潮又湧了過來。黃狗嗚咽一聲,鑽回了草叢中。

一整個晚上都在過兵,吵得睡不著覺。但村子裡的人本就毫無睡意,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手持獵弓、長矛、糞叉、木棍,緊張兮兮地從牆縫裡注視著外面。

直到天色微明,都沒迎來雄雞報曉。

馬蹄聲已經消失,村口的散騎也撤了。村民們戰戰兢兢地開啟房門,走到院子裡。

官道上滿是縱橫交錯的馬蹄印。路邊的草地被踐踏得厲害,甚至田裡的麥子都在壓倒了不少。

“馬蹄印一大堆,沒有車轍,這是在過馬隊啊。過了一整夜,當年騾子軍也沒這麼闊綽。”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感嘆道。

“這得有幾千騎了吧?”有人問道。

“有的。怕是還不止走一條路,弄不好幾萬騎都有。尉氏縣的百姓苦了,我家么弟幾年前搬過去了,也不知道會怎樣。”

“幾萬騎,馬那麼大個頭,得嚼穀多少東西啊?這種要衝殺的馬兒,怕是不能喂草。”

“乾草倒是可以喂一點,怕就怕沒那麼多幹草,唉,百姓苦。”老者抬頭看了看南方,那裡已經沒有任何騎兵的蹤影,但他卻彷彿看到了數萬匹馬奔騰不休的場景。

誠然,正如老者所說,大群騎兵的南下,胃口奇大,對糧食的消耗不是什麼小數目。

二十一日清晨,汴州西南的沙海之內,已經有軍士在牧馬了。

汴州之南五十里有大梁故城,故城西北十二里有沙海,殆為戰國時魏國君臣集議大事處。原為一沼澤,水草豐美,後乾涸,隋文帝引汴水注之,操練水師,以備伐陳。國朝又幹涸了,如今幾乎就只剩湖底那淺淺一汪水,周邊數里至十里不等的範圍內長滿了草。這些草戰馬不愛吃,但馱馬、騎乘馬、驢子、騾子卻不挑食,吃得很歡,故有輔兵在此放牧,節省糧食消耗。

“大王,此為信使。”牧澤之畔,騎馬行軍了半夜的邵樹德正在飲茶休息,李忠帶了一位使者過來。

使者來自飛龍軍,契必章所遣,看起來甚是年輕,未及弱冠之齡。

“飛龍軍左廂前營虞候儲慎平參見大王。”使者行禮道。

“契必章到哪了?”邵樹德毫不廢話,直接問道。

這個使者看起來有些眼熟,仔細問了一下,原來出身河南府儲氏,屬於自帶馬匹、器械跟隨契必章博取富貴的土豪子弟。

“奉大王之令,全軍北上,末將離營之時,已快到沉丘了。”儲慎平答道。

“梁軍部伍可整肅?”

“我部遠遠跟著,梁軍七萬餘人,水陸並進,頗有章法。軍使遣人下馬與賊戰,沒討到便宜。”

“兵法雲‘歸師勿遏’,梁軍急著回汴州,以契必章那點人,確實攔不住。”邵樹德說道:“讓契必章加快速度,趕來許州。”邵樹德命令道。

“遵命。”儲慎平答道。

邵樹德揮了揮手,讓他退下,隨後找來地圖,仔細研判局勢。

謝童在一旁夠頭夠腦,似乎想看清楚地圖。

親兵拉著馬兒去放牧。牧澤又叫蒲關澤,位於大梁故城東南數里,盛時方圓十五里,東有前漢文帝少子梁孝王之吹臺。與沙海一樣,此時湖面大為縮減,很多地方淤涸,但長滿了草,非常茂盛。

“謝隨使不妨坐近些看。”邵樹德突然說道。

謝童尷尬地笑了笑,不過卻不客氣,直接坐了過來。

“大王不欲攻朱全忠耶?”謝童問道。

“我料全忠主力不好打,不過去還是要去的。”邵樹德說道:“全忠此刻握有長直、飛勝、雄威三萬步卒,另有天武四軍兩萬多人,可能還有一些亳、潁鄉勇,他攻城時應徵召了許多。其輜重盡置於船上,有淮人舟師相助,君可知劉裕曾背河而戰,以兩千步卒大破後魏三萬騎兵?”

大名鼎鼎的卻月陣嘛,謝童如何不知?船隻裝載物資,接運傷員,輸送食物、箭失,軍士累了還可以分批上船休息,北魏上頭了,十萬騎在手,以為穩贏,派三萬騎兵勐衝兩千步兵據守的戰車陣,結果慘敗。

這就是騎兵正面戰鬥力太弱的鍋了,天生缺陷,無解。

“以步拒騎,水道是生命線。朱全忠走潁水、蔡水,可見是知兵的。”邵樹德說道。

後世朱元章北伐,以步兵為主,也是依靠大運河一路北進。沒有大運河,全靠陸地馬車運輸的話,一是成本太高,恐負擔不起,二的話必然要分派大量軍士維護後勤運輸通道,能用到前線的兵就不多了,北伐成功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不過試一下也無妨。”邵樹德笑道:“反正不會強攻,遲滯、襲擾一下,若實在沒有機會便走,梁軍也追不上我。”

騎兵的優勢就在這裡了,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握有戰場上的主動權。

如果對方是那種素質低劣的步兵,衝一下倒也無妨。可艱難以來,滿地都是狠人,國朝幾十個藩鎮,正面廝殺時被騎兵一衝就潰散的步兵真的是鳳毛麟角。你當軍中制式裝備的鉤鐮槍、長柄斧是做什麼的?下勾馬腿,上砍騎手,真的沒必要白白送死。

“大王的目標是王敬蕘?”謝童想了想後,問道。

“就是他!”邵樹德一拍大腿,站起了身,看著東邊初升的太陽,道:“符彥超來報,十七日探得賊夾馬軍出現在鄢陵,其派兩千餘騎襲擾、遲滯,賊人昨日方至扶溝。觀其動向,自許至陳,接應朱全忠北上,屏護其側翼。全忠太小心了,可能也是覺得四處皆敵,需要人壯壯膽吧。”

邵樹德開了個玩笑,謝童湊趣乾笑了兩聲。

“朱全忠敢調夾馬軍出來,我就敢吃掉他。”邵樹德說道:“龐師古那幾萬人,哪那麼容易跑?”

“大王威武。若能盡滅龐師古部眾,則大勢定矣。”謝童賀道。

******

福源池之畔,輔兵們將馬兒牽了過來,交給戰兵,準備出發。

福源池原名逢澤,在大梁故城南二十里,向南延伸至尉氏縣北郊,長六七十里,乃秦孝公稱霸時,使公子少官帥師會諸侯朝天子處。

國朝改名蓬池,天寶中又更名為福源池,禁漁採,因此是一處水草豐美、草木茂盛之地。

折嗣裕所領先鋒三千人在此牧馬休息,接到邵樹德命令後,立刻收拾完畢,翻身上馬,往許、陳之間而去。

他們一路疾馳,二十一日行軍百里,二十二日又行六十餘里,於蔡水西岸紮營休息。

飛龍軍也在加速前進。

二十日疾行一百二十里,二十一日行八十里,二十二日又行六十里,差點把騾馬跑死,終於抵達了扶溝縣東南,派人聯絡一番後,又揮師東進走了十餘里,終於遠遠看到了戰場。

那是一個村子,小橋流水,樹林環抱,美得就像個世外桃源一樣。但此時卻人喊馬嘶,鼓角爭鳴,箭失的破空聲從不停歇,慘叫聲也從未斷絕過。

定難軍兩千騎兵拿出的還是蕃人的打法,遊走騎射。他們勇氣可嘉,冒著被步弓、弩機射落馬下的風險,付出了沉重的傷亡,盡全力進入了騎弓的射程之內,將箭失拋向敵人。

敵人是夾馬軍,將近一萬人,善使長槊、鉤鐮槍、長柯斧,專業對付騎兵,心理素質極佳。看到定難軍騎卒衝過來時,配合默契,技藝嫻熟,殺起人來效率賊高。

在扶溝縣休息了一天兩夜的他們,看起來精力完全恢復了。指揮使王敬蕘帶著百餘騎兵,甚至還反衝殺了一下,一杆鐵槍當先馳突,當真勇不可當,追著定難軍潰騎的屁股,殺十餘人而還。

“好!好勇士!那杆鐵槍,怕是有三十斤重,身披重甲,左右馳突,無人可擋。便是在草原,也很難覓得這等勇士。”契必章遠遠看著,讚歎不已。

軍士們默默準備著,佇列裡抽刀入鞘聲、弓弦彈射聲此起彼伏,一切井然有序。

“擊鼓!進兵!”契必章下令道。

九千壯士以長槊擊地,大喊道:“殺!”

大陣開始推進,一往無前。

夾馬軍也發現了這支從西面過來的騎馬步兵,他們早就開始準備,一營接一營的軍士從大車圍成的休息處起身,披甲執槊,針鋒相對。

時已近傍晚,陽光並不刺眼,也沒誰吃虧不吃虧的,殺就是了。

定難軍騎卒損失了不少人,此時退到一邊舔舐傷口,這讓梁人稍稍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們的臉色很快就變了,因為東面、北面都響起了一連串的馬蹄聲,且越來越密集。

這時候再解散大陣,退回大車內防禦已經來不及了,無論如何,只能硬著頭皮打下去。

託大了!王敬蕘臉色一黑,胸中煩悶。若一開始就全軍居於車陣之內,用長槍、弓弩防禦,即便敵人有步兵衝殺而來,也不用害怕,但現在麼……

北方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王敬蕘定睛一看,居然打了大纛。

邵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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