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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軟的草地吸收了馬蹄的震動。但一千五百騎衝鋒起來,依然動人心魄,幾乎要將胸腔裡的血氣、勇氣一股腦兒震散了一樣。
梁人的調整非常之快。中軍右翼一個步陣快速前出,竟然是要想前衝包抄騎兵。
步兵在戰場上戰術機動包抄騎兵有沒有?其他朝代不好說,但晚唐可並不鮮見。
幽州之戰,李嗣源以少量步兵面對契丹優勢騎兵,先靠著勇武連續衝陣,生擒敵軍將校回來,震懾契丹。隨後派步兵戰場機動,繞道契丹騎兵背後,六萬人一起發動進攻,前後夾擊,大破敵軍。
葛從周以兩千步騎正面硬撼河東三千重騎兵,便派數百人戰場機動,從河岸邊側翼發起攻擊,數百步兵對著優勢騎兵發起決死衝鋒,正面再跟上,結果差點俘虜李克用之子李落落。
步兵遇到騎兵,大部分時候需要結陣,但結陣真的不是必需的。中唐時昭義步兵就敢步陣散了後與騎兵纏鬥,砍得騎兵人仰馬翻,這對步兵意志、勇氣、膽魄、技藝以及訓練度的要求很高,非得常年廝殺藝高人膽大的步兵才能完成。
天雄軍騎卒根本不管側翼的威脅,他們一往無前,直接前衝。
梁軍前陣正在苦戰,見狀有些動搖。
關鍵時刻,有軍校下令抽隊,帶著三百餘人前衝。在方陣外側遊弋的散隊軍士數百人,也棄了威力大減的弓弩,從背上抽出長劍、陌刀,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
草地有些溼滑,不少騎卒衝鋒過程中就摔落馬下。
剩下的人馬速受到影響,不過毫不畏懼,奮勇前衝。
“噗!”騎士被迎面而來的長槊直接捅穿,栽落馬下。戰馬絲毫不停,慣性衝向了梁軍步兵,直接撞飛了一人。
有騎士被打下馬,直接一個地滾,躲過了必殺一擊,然後迅速起身,抽出腰間鐵劍,剛要廝殺,迎面一刀斬來,頭顱高高飛起。
一騎順著敵軍的空隙鑽了進去,路過時馬刀一拖,馬側梁兵的胸腹洞開,腸子流了一地,慘叫哭喊了起來。他徒勞地將腸子攏起來,往肚子裡面塞,但塞著塞著,就跪倒在地,悄無聲息地死去。
高佑卿伏於馬背之上,躲過了長槍刺擊,然後勐然起身,馬槊一挑,一具屍體被高高舉起,甩進了後方的梁兵人叢之中。
馬速絲毫不減,馬槊揮舞不停,在大雨中有如天神一般,掃到哪裡,哪裡就倒下一片。
這是騎槍這種輕型馬戰武器做不到的,也是綿軟的騎弓所無法望其項背的。重型馬戰武器,才是馬背上男兒的豪邁,他專為衝陣而生,而不是兜著圈子射箭撓癢癢。
“死!”又一槊捅下,梁人軍校的屍體被高高挑起。
高佑卿撥轉馬首,橫向而走。
戰馬喘著粗氣,口角幾乎溢位白沫,高佑卿挑著屍體狂奔數十步,這才將其甩向迎面衝來的梁人中軍右翼步兵。
臉上的嬉笑之色絲毫不減,彷彿在說:“你們不行,讓朱友裕來和我打。”
梁兵大怒,後陣的人加快了腳步,向前進擊。但第一波衝陣的騎兵已經跟在高佑卿身後撤走了,敵兵抵抗堅決,馬速大減的他們不會硬來。
很快,第二波五百騎接踵而至,阻攔的梁軍散隊被徹底衝開了,不過後面的人已經做好了準備。五百騎衝鋒過程中鎩羽而歸,在丟棄大量人馬屍體後繞出。第三波試圖跟著衝鋒,但中軍右翼的梁兵已經上來,他們只能急剎車,人馬不斷摔倒在地。
這一波騎兵衝鋒,不出意外失敗了。
但他們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混亂,讓梁軍前陣手忙腳亂,抽隊分出大量人手來阻止他們。
天雄軍將士本來就給他們施加了極大的壓力,有種快支援不住的感覺了。之所以沒崩潰,完全是心中一口氣在支撐著,在麻木機械地用嫻熟的技藝與夏兵互換人命罷了。此時被抽調了大量人手,平衡被打破,夏兵士氣大振,頓時壓過了他們,殺得梁兵節節敗退,隊形開始散亂。
“賊兵氣勢已墮,隨我上!”李璘大吼一聲,一個跨步衝了上去,雙手持刀,奮力斬下。
對面的賊兵很難纏,他看起來年紀不小了,見到李璘近身之後,一點不慌亂,輕巧地躲過斬來的陌刀,然後不退反進,撞進了李璘懷裡,抽出腰間橫刀,橫著便是一抹。
“噗!”他腹部中了一槍,早就破碎的鎧甲無法提供任何遮護。
遺憾地跪倒在地後,目視著越來越多的夏兵越過他,向後方殺去。
他被人踹倒在地,仰面躺下。雨水順著甲葉縫隙鑽了進去,肩頭、胸前、腹部的三處傷口都有些刺痛。鮮血也流了滿地,意識不斷離他而去。
剛才差一點就殺死那個賊將了,他甚至都看到對方眼裡的驚訝和遺憾了。
“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我還不到四十,但除了殺人什麼都不會,就這樣解脫,也挺好……”
閃電驚雷隆隆落下,雨幕遮天蓋地,洗刷著戰場上流不盡的鮮血。
一百四十年藩鎮割據批次製造的精銳武夫,用盡了勇氣、武藝、智慧,燃燒著生命,互相製造著傷害。
世間,又消失了一大批敢打敢拼的武人,無論夏、梁。
“賊軍潰矣!”趙光逢長舒了一口氣,到這時才回過神來。
“打退了那口氣,賊人也就那樣了。”陳誠點了點頭,說道。
兩軍交戰,一方沒有崩潰之前,各自的死傷差距不會太大,真正的傷亡總產生在追殺之中。
梁軍前陣已經散亂不堪了,陸陸續續出現了潰兵。
他們沒有亂跑亂撞,而是順著中軍各陣之間的縫隙向後跑,慌亂之中依然維持著紀律。
這個時候,就該中軍頂上來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梁人中軍做出了不尋常的舉動:帥旗向前移動,整整兩千人嚴陣以待,牆列而進。但中軍左翼、後陣都開始轉向,朝營門方向撤退。
“前陣戰不利,軍稍卻。”趙光逢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這句話。
不,這已經不是“稍卻”的問題了,這是斷尾求生。朱友裕親自斷後,也是夠勇勐的。
“全忠有這樣的兒子,著實讓人羨慕。”邵樹德感嘆了一聲。
他記得歷史上朱友裕一直很尷尬,被伯父朱全昱養大的,與朱全忠沒什麼親情可言。雖然武藝嫻熟,在華州城下一箭射死辱罵他們的賊人,還多次領兵征戰,可就是飽受猜疑,不斷有人打小報告。若不是張惠居中緩和,多次求情,可能早就死了。
當然他最終還是英年早逝。心情抑鬱,領兵遠赴關中,病逝於途。
死了這個兒子,全忠才發現剩下的親兒子都不成器,以至於都打算讓義子朱友文接掌大位了,不知道有沒有後悔過。
朱友裕此時沒心思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前陣已經徹底潰散,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邊還有兩千甲士,在他身先士卒的感召之下,勉力前出,拼死一戰。
對面已經出現了夏軍的身影。
他們衣甲破碎,血跡斑斑。
長槊緊握在手中,前進的過程中還注意著左右維持一條線。
大雨如注,泥地鬆軟。走著走著就有人倒下去,有人再也沒有起來,有人搖搖晃晃,但左右袍澤挽著他的手,一起前進。
甲葉鏗鏘,鼻息粗重,看著疲累不堪的模樣,但就是有一種沛然莫能抵禦的氣勢。
曾幾何時,長直軍也是這樣橫掃各鎮。
沒有任何嘶喊,雙方似乎都在節省體力,儘可能將其用在廝殺之上。
槍槊互捅,刀噼斧砍,兩千長直軍士就像洪水面前的一塊頑石,隨時會被沖垮。
朱友裕在親兵的保護之中,奮勇廝殺,用盡平生所學,長槊每刺一下,都斃殺一人。
“世子,快退吧,擋不住了!”兩千人被殺得立不住腳,步步後退。
右前方,夏軍已經攻了上來,未及退走的中軍右翼幾乎崩潰了。
左前方,夏軍大隊正在加快速度,試圖包抄他們這支斷後部隊。
朱友裕一槊捅出,刺入對面夏兵的腹部,那人慘叫倒地,雙手死死握著槊杆不放。
“快走吧,世子,現在還來得及!”親將招呼一聲,部分親兵斷後抵擋,部分人擁著朱友裕撤退。
朱友裕長嘆一聲,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倉皇而退。
大雨如注,地面泥濘不堪。
撤退中的後陣七千人大部分都是土團鄉夫,此時已經潰不成軍,人人爭相湧入營門。
前陣兩千人、中軍右翼千人、中軍本陣一部兩千人,都是積年善戰的老兵,這下全丟了。
後面的夏軍加快了腳步,但依然維持著陣型,不給一點反殺的機會。
他們默默追在潰兵後面,遇到了就把長槊刺出,然後繼續前進。如此週而復始,高效而冷酷地殺著人。
朱友裕踉蹌著衝進了營門。
守軍迫不及待地將壕橋吊起,營門緊閉,任憑未及撤回的軍士在外面唾罵、痛哭。
所有人都用愧疚的目光看著朱友裕。
尚未接戰就退了回來,雖說是奉了軍令,但撤得這麼狼狽,還是羞愧不已。
朱友裕找了張胡床坐下,氣喘如牛,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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