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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都快臘月了,又要出征?”晨間的廚房內,鄭氏一邊指揮僕婢忙活早膳,一邊問道。

“運糧。”劉仁遇打熬完筋骨,無精打采地說道。

濟水已經封凍,船運停了,如今只能靠大車運輸。

按說這天氣,路不好走,早該停戰了。賊人舒舒服服地躲在城寨內,你還要冒著漫天風雪打仗,雖說武夫們就是受的這個罪,但時間長了,總不是個事。

李唐賓再狠,也不至於如此。事實上前線已轉入對峙,年關將至,風雪漫天,大夥各自罷兵豈不美哉?

有什麼解不開的仇怨,非得在過年打?

劉仁遇唉聲嘆氣地坐了下來,大口吃飯。

屋裡頭又有孩子的哭鬧聲響起,他更加心煩意亂,斥道:“你這嫠婦,幫不上家裡忙就算了,還帶著童兒稚女回來,終日哭鬧。開過年就把你改嫁出去,跟個軍漢過也好過在家添亂。”

屋裡隱隱響起年輕婦人的啜泣。

劉仁遇三口兩口吃完蒸餅,就準備出門了。鄭氏給他拿來了包袱食水,老僕牽來了馬,兒子搬來了甲胃器械。武夫出征,還挺費事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劉仁遇罵道:“你阿爺、弟弟幾個馬上就要上陣賣命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

大街上已經有人出門了。

劉仁遇作為州兵軍校,地位不低,不斷有人打招呼,都是以前的老兄弟。

不過他們的人數不多了。

汴州州兵,鼎盛時五千餘人,分十個指揮。歷次戰爭,戰歿者甚眾,一開始還能招募新兵補全編制,但到後面完全放棄了,不補了。

夏軍破城那日,州兵已不足千,全程靜坐,沒有任何動作。

戰後整編,汴州州兵被擴充為三千人,但除了塞進來的五百降兵,其餘一千五百人都是從外地來的。有年紀較大,不適合一線廝殺的鐵林、武威、天雄等軍的老卒,有從關中選募的少年郎,甚至還有年初在磧北俘虜的韃靼丁壯。

軍官也經歷了一番大清洗。

老退的夏軍老卒全面接管了部隊,留給汴人的位置很少,劉仁遇因為資歷老,態度好,僥倖得了個指揮副使的職務。

“劉指揮,這次是要打大仗了麼?”老夥計張三郎湊了過來,悄聲問道。

“多半打不了。”劉仁遇說道:“夏王不是在打獵,就是在宴客,還說要帶王妃去汝州湯池遊樂,不像要打仗的樣子。臘月將至,打個屁!也就你我勞碌命,還得押運軍糧送往曹州。”

“唉!”張三郎也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為自己大雪天還要輸送軍饋苦惱,還是為沒機會博取富貴憂愁。

夏王要帶梁王妃去汝州泡溫泉,汴州已經人盡皆知,因為開封、浚儀二縣已經在徵發隨軍夫子了。

這樣看來,近期確實不可能打仗了,估計要等過完年後。

“劉指揮,我們汴人苦啊……”張三郎靠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說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劉仁遇一瞪眼,動作神情像極了他瞪女兒劉氏時的模樣。

“劉指揮,夏王攻佔汴州,全有宣武軍舊地,然而汴州武人卻沒什麼機會,日子過得苦巴巴的。”張三郎說道:“你說,若王妃替夏王誕下一二子嗣,會不會是好事?夏王春秋鼎盛,將來開國立制,讓這個孩兒接掌帝位,他是咱們關東骨血,有王妃教導,定不會虧待咱們汴州武人的……”

“閉嘴。”劉仁遇一驚,道:“別亂說,想死麼?”

張三郎滿不在乎地說道:“死就死,怕什麼?沒有富貴比死還可怕。”

劉仁遇搖了搖頭,道:“夏王靠關西武人起家,不可能的。”

“銀鞍直在募兵,怎麼不可能?”張三郎道:“石彥辭舉薦了數十汴州軍校子弟入銀鞍直。宣武舊將,亦選子侄輩入銀鞍直,為夏王效力。李氏、陳氏之幼弟、外甥之輩,都是英武少年郎,也入了銀鞍直。你道銀鞍直副使是誰?”

“何人?”

“洛州儲氏的儲慎平。”

劉仁遇回想了一下,問道:“張全義之妻儲氏的家人?”

“儲氏之弟。”說到這裡,張三郎掛上了一副淫賤的笑容,道:“儲氏這具飽滿多汁的身子,已經替夏王懷了兩個孩子啦。”

劉仁遇若有所思。

“所以說啊,夏王現在真的開始重視咱們河南武人了。”張三郎道:“他要做天子,就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滾回去當後周皇帝,咱們自給齊帝扛槍。”

收河南子弟入親軍,這操作似曾相識啊。劉仁遇突然就感慨起來。

十餘年前,有個叫朱全忠的人帶了五百元從到汴州上任。

彼時衙軍桀驁,汴州城幾為龍潭虎穴。外有叛將謝殷據亳州自立,不遵號令。未幾,黃巢又帶著他的人馬殺來。可謂內憂外患,十死無生。

朱全忠稍稍穩定局面後,與李克用聯手擊敗巢軍,繳獲無數資糧、甲仗、丁口、女子、戰馬,獲得了喘息之機。

隨後他做了幾件事:一、將妹妹嫁給宋州大族袁氏當家人袁敬初為續絃;二、大力交好忠武軍趙氏,甚至為兒女們約以婚姻;三、提拔汴州本地苦無機會的青年軍校,分化瓦解武夫;四、以五百元從為基幹,收編巢賊組建新軍,以為制衡;五、給長子朱友裕娶汴州軍校之女為妻,做榜樣,就是自家了。

在一個地方站穩腳跟,最關鍵的是當地人支援不支援你。而要他們支援你,除了武力威懾外,還要給好處,正所謂恩威並施,光有一樣都不牢靠。

夏王的武力威懾已經夠了,二十萬梁軍灰飛煙滅,現在是要施恩麼?

最好的施恩辦法,不是給錢發賞,而是讓他們分享權力,比如招募河南地方土豪、軍校家庭子弟入軍。聽聞夏王巡視河中的慈、隰二州時,就讓當地官員、軍將、土豪獻子侄輩入親兵都。而這些親兵,升遷的機會比較多,是一條金光大道,這就是分享好處了。

劉仁遇暗中點了點頭,夏王是明白人,知道如何收拾人心。

“你倒是個機靈鬼。”劉仁遇笑道:“夏王做事靠譜,不是那等心胸狹窄之人。如此,咱們河南武人還算有點奔頭,不然被人當替死鬼消耗,還不如反了,橫豎都是個死。”

“正是。”張三郎笑道:“走吧,要逾時了,新來的指揮使是關西延州人,聽聞不講情面,別被他逮了。”

“走。”劉仁遇突然覺得腳下有勁了,大聲道。

******

邵樹德剛剛結束一場晚宴。

來客主要是武威軍、天德軍、親兵都、銀鞍直的軍校,可以說是正經關西武人集團的聚會了。

宴中有女樂、舞姬,美豔如花,身段婀娜,多為朱全忠的姬妾。

邵樹德與軍校們飲酒作樂,席中歷數十餘人的勇勐事蹟,然後讓他認為最勇之人先挑,一口氣賞了十餘朱氏姬妾出去。

將校們興高采烈,紛紛拜謝,同時也暗暗憋著一股勁,下次得爭個第一,不然中意的都讓別人挑走了。

呃,多說一句,武夫們只看身段、容貌,至於是不是帶著孩子之類的拖油瓶,一概不在考慮中,大不了當自家孩子養就是了,此時非常普遍。比如李嗣源收了人妻魏氏之後,就把拖油瓶李從珂當自己孩子養,王重盈收了人妻之後,也把拖油瓶當做自己孩子養,就是王殷了。

晚宴散去之後,軍校們心滿意足地離去。

大王終究還是更偏愛他們關西武人,連朱全忠的姬妾都捨得拿出來賞賜給大家,說出去多有面子?全忠妻妾五十餘,絕大部分都賞給了關西武人,大王果是有福同享,令人信服。

邵樹德對陳誠使了個眼色。陳誠會意,悄悄跟了過去。

“鐵林軍到哪了?”邵樹德問道。

“已快到汴州了。”陳誠回道。

“飛龍軍呢?”

“已至滑州。”

“有沒有按我說的做?”

“大王放心。”陳誠笑道:“軍士們撤的時候故作喧譁,興高采烈,遠近皆聞。”

“哈哈!”邵樹德大笑,道:“聲言怠敵而實取之,古之兵法也。”

陳誠亦笑。

大王這些日子四處打獵,好像一副馬放南山的樣子。但怎麼說呢,帶著親兵都、銀鞍直的軍士們外出打獵,本身就是一種與將士們親厚的手段。

這些人以後都是要慢慢放出去當軍官的,此時不加深感情,多給好處,關鍵時刻誰還記得你的恩情?

至於帶張惠去汝州泡溫泉,也不能完全說假。至少目前真的在認真籌備,車隊過些日子就會出發,甚至就連野利克成也會帶著親兵都護衛“夏王和梁王妃”西去。

夏王的愛好,老百姓可能不太清楚,但有心人還是知道的,這事聽起來就是他會幹出的事,太真了。

“我用兵二十年,其實不太喜歡玩這些花招的,贏了也勝之不武。”邵樹德嘆道:“這次若不是為義兄所迫,實不會出此下策。”

陳誠不語。

大王終究有武夫的一面,對武勇有著不一般的痴迷。

他對勇士十分大方,動輒賞賜寶劍、寶馬、財貨、美人,整編時與軍士們一起訓練,吃住在軍營內長達一月之久,看起來就和個大頭兵一樣。

不過這也是風氣,大王也是久受此風浸染。

武夫們騎著馬上路,都要爭誰先走,誰後走,一個不好就破口大罵,打起架來。

武勇之風酷烈,不是好事啊。

打完天下之後,該勸諫一下了,這個天下病了,病得很厲害,要下點勐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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