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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範在洛陽逗留了幾日。
在這裡他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有蕃僧帶著學生在討論橋樑怎麼建造。那是橫跨洛水的石橋,堪稱天津橋第二。因為需要考慮漕運的因素,這座橋會被建造為拱橋。
蕃僧煞有介事地在紙上寫寫畫畫,作了一個又一個圓,與學生們認真討論哪種更合理。
王師範親耳聽到蕃僧問學生,如果漕船更高一些,石拱需要造得更大,怎麼設計?這樣會不會坍塌?為什麼?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造一座橋罷了,按故老相傳的口訣便是,左邊幾塊,右邊幾塊,就這麼疊放不就行了?不要問為什麼,照做就是了。
但這些人偏偏仔細在那分析,說的話也都挺唬人的,王師範反正沒聽懂,但他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王師範還遇到了記錄洛水、谷水、瀍水寬度、深度的一幫人。他們同樣煞有介事,仔細記錄每年多雨季節河水有多深,下多少天雨,下多少雨。上陽宮畢竟是水景宮殿,以前有過發大水的記錄,為此玄宗時還修建了兩道堤壩,以御洪水。
這樣做似乎也可以理解。
總之,新鮮的東西還是不少的。王師範看了後,頓覺以前窩在青州那個小地方眼界有些淺了,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之多的有趣的東西。
十二月十八,離冬至沒有幾天了,王師範一行人離開了洛陽,往長安而去。
臨走之前,他在坊市內賣掉了財貨,換成了厚厚一疊可以在長安坊市使用的銀元票,輕車簡從前往長安。
為了保險起見,河南府州軍指揮使韓洙奉命調了五百騎兵護送。
從洛陽往西去長安,當然要過崤函穀道了。
歷經多年戰火的穀道已經恢復了寧靜。
邵樹德最早一批關西移民就安置在這一片。開始是崤縣,後來慢慢擴充套件到其他地方。
這些党項山民幾乎已經完全變成了唐人的模樣,髮飾、服裝變了,也沒人戴耳環了,只有從口音及食物之中,方能窺得一絲他們真正的來歷。
党項山民張口閉門“邵聖”,以邵聖元從自居,對後來的嗢末、回鶻、吐蕃人呼來喝去,盛氣凌人。
王師範看得津津有味,同時也對他們的軍事傳統非常羨慕。
青州承平多年,又商貿發達,卻是不如這些人吃苦耐勞了。寒冷的冬日,里正一聲令下,鄉勇迅速集結,在曠野之中操練。
看他們認真的模樣,王師範不住嘆氣。
曾幾何時,平盧軍的後裔也是這般勇武,這般吃苦耐勞。然而,精氣神這種東西,最抵不過時光的消磨。不過區區數十年之後,一個個就只想著與外界做買賣,而不是辛苦練習刀矛之術了。
邵樹德治下的這些百姓,第一代人固然勇悍絕倫,第二代或也能保持刻苦訓練的精神,第三代、第四代呢?或許也會墮落吧。
王師範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多愁善感。
崤函古道,自秦時起,無數人在此廝殺,書寫了許許多多的傳奇或悲歌。但這又如何?崤山依舊在,英雄人物卻已雨打風吹去。
管那麼多作甚?王師範收拾心情,繼續西行。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達了潼關,住進了館驛之內。
從關城之上可以遠遠看到對岸的風陵渡。此時黃河冰封,凍得結結實實。渡口旁居然還有人進進出出,透過黃河冰面抵達岸這邊的華陰。
來的主要是商徒,帶來的許多河中的貨物,以及最新的訊息。
“河中最近不太平,最好不要過去了。”有商徒說道:“我販完這趟布,就去華州姐夫家裡住一陣子,避避風頭。”
“柳二,你聽到什麼訊息了?”有人問道。
“河中馬步都虞候封藏之在城外的莊子亂兵洗劫了,死了幾十個人。”柳二說道:“據聞封藏之打算要去莊子的,臨時有事沒去,僥倖逃過一劫。”
這話一出,眾皆驚歎。如果亂兵人多勢眾,封藏之猝不及防之下,估計就像當年的王重榮,直接讓人宰了。
“此事可真?”有人不相信。
河中雖然談不上多安寧,但也有些年頭沒動亂了,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我騙你作甚?河東縣百姓都知道,領頭作亂的軍校名叫陶堅,慈州人,聚攏了三百餘亂兵,王帥都差點嚇得跑了。”柳二說道。
“你莫不是王瑤胯下的馬,怎知他要跑?”有人譏諷道。
柳二聞言大怒,一拍桌子,道:“坊間都這麼說的,這還有假?”
“柳二說得不對。”另外一位操蒲州口音的商徒說道:“這是兩件事。陶堅作亂之後,封藏之大怒,率軍圍殺亂兵,三百餘人盡斬之,皆懸首城門。隨後又遷怒其家人,連殺百餘。前去鎮壓亂兵的軍士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隱隱鼓譟,王瑤大懼,連夜奔往夏兵大營。”
這位說得更邪乎,好像他就在現場,就是鼓譟軍士中的一員。
“說得都不對。”呃,今天在場的蒲州商人還真不少,只聽又一稍稍年長之人說道:“其實是夏王令王帥揀選精兵兩千,發往洛陽。虞候李殿成扇動軍士,言‘我等世居河中,自不樂徙,況蒲兵數次出師,死傷頗眾。今又驅我輩上陣送死,與其暴骨沙場,不若據城自守,事成富貴,不成則為群盜耳’。”
好吧,一個說得比一個誇張,這位更是繪聲繪色,連亂兵密議的話都有了。
王師範在一旁聽得差點笑出聲。
這話呢,確實像模像樣,也是桀驁武夫的口吻。他們可不一定會權衡利弊,脾氣一發,腦子一熱,什麼事幹不出來?事後再後悔也沒用了,況且也不一定會後悔。
但你是李殿成什麼人?居然能聽到這麼機密的事?莫不是亂兵之一?
柳二今天被人兩次打臉,有些惱火,反問道:“據城而守?我臨走之時,河東確實人心惶惶,但也沒見誰據城而守。”
“亂兵走到半路才反的,佔了虞鄉縣。而且已經不止兩千人了,不少衙兵聽聞他們據城而叛,紛紛投奔過去,這會怕是三五千了。”年長商徒說道:“絕不會假。我有好友在虞鄉,那邊亂得很。年都過不好,作孽喲。”
柳二心中憋著一股氣,道:“怕是捕風捉影吧。”
“捕風捉影個屁!跟你賭一百緡錢,賭不賭?”年長商徒脾氣還挺大,怒問道。
柳二愣住了,囁嚅著不敢說話。
眾人一看,紛紛鬨笑。
王師範也笑了,不過他的笑更有深意。
邵樹德壓榨附鎮這麼狠,要錢要糧,出兵打仗,這次又要揀選精銳去洛陽,千方百計削弱附庸藩鎮的實力,出事是早晚的。
王瑤本身得位不正,威望不高,封藏之又是公認的邵氏走狗,吃裡扒外之輩,這兩人被河中武人厭惡也就很正常了。
同時也很感慨,一河之隔,兩岸百姓對夏王的觀感卻天差地別。
“罷了,我也不和你賭了,賭贏了也沒甚意思。”年長商徒灌了一口酒,神色悲慼道:“打來打去,把地方上打個稀巴爛才滿意是吧?把李克用引過來才開心是吧?原來總有人說,河中不會打仗,要打也是在河陽。如今看來,河中搞不好要做了河陽的替死鬼,唉!”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還不如讓夏王直領河中節度使算了。宣武軍他領了,能免稅三年。鄆州打下來了,免稅。青州多半也免稅了吧?河中——唉!”柳二也仰脖灌下一口酒,大聲道:“王瑤有什麼用?我看讓他和王師範一樣,入朝算了,反正都是廢物。”
王師範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柳二,你喝多了,以後還回不回蒲州了?”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勸道:“別說了。”
柳二也反應了過來,扭頭向那人致謝,閉口不言了。
館驛內人來人往,但氣氛卻越來越壓抑。
王師範心情不佳,也喝起了悶酒。
司空頲到了洛陽,定然是去拜見夏王的。所談之事,他也能猜出一二。
夏、晉之爭,已是箭在弦上。魏博很可能會成為主戰場,司空頲多半是奉羅紹威之命,來做最後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話,最終會一無所獲。
在王師範原本的猜想中,明年二月之後,邵樹德會在相衛之地與河東、魏博聯軍交戰。成德王鎔說不定也會參與進來。
至於滄景盧彥威,這廝應該還是會南下奪取棣州,但那個戰場影響不了大局。焦點還是在相衛甚至是邢洺磁。
但如今看來,河中爆發大戰的可能性大大升高了。邵樹德會怎麼應對?他不覺得自己的攤子鋪得太大了嗎?
或許會以守為主吧,爭取先拿下兗州、徐州,然後抽出大量兵力北上。但戰局的走向,真的會如他所願嗎?
王師範不知道。他只能長嘆一聲,希望別打得生靈塗炭,波及太多無辜的百姓吧。
乾寧五年的最後一天,王師範緊趕慢趕,終於在日落前抵達了長安,住進了事先安排好的淄青鎮進奏院之內。
時近年關,衙門都已休沐放假。本來以為可以清閒一段時日,不料聖人聽聞他到來之後,突然傳召,讓王師範很是意外。
匆匆整理一番後,他便進宮面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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