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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寧七年三月初十,聖人駕臨陝縣,宿於陝城宮。又過五日,至澠池縣。

時值傍晚,官民從四里八鄉湧來澠池南館,看人頭攢動的模樣,怕不是有數千之眾。

聖人興致也很高,他見百姓沒有衣不蔽體的模樣,身體也算強健,不顧何皇后、李昭儀勸阻,離開了館驛,準備見見百姓,說幾句話。

“聖人何在?”

“可汗呢?”

“兀卒在不在?”

李家聖人剛一出館,外面便有人拜下,不過隨即又是一陣很大的譁然,很多見過邵樹德的人茫然無措,眼前這位不像是聖人啊?

“你是長安的黃天子,我黨項的青天子何在?”一大漢越眾而出,問道。

李家聖人的臉都黑了。

他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又發不出聲音。

河南府與京兆府,真是兩個地界。

聖人離開京兆府時有多不捨,現在進入河南府時就有多厭惡。

“哼!”他冷哼一聲,直接回了館驛。

晉國夫人楊可證、趙國夫人寵顏看著那些認賊作父的百姓,氣不打一處來。

“好教爾等知曉,邵樹德是大唐天子恩授的節度使,見天子亦得行以下臣之禮。愚氓可笑,不識天威。”楊可證怒斥道。

百姓又譁然,原本跪下的人也起身了,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紛紛破口大罵:“你這婦人,算什麼東西?”

“李家聖人,可挽得兩石強弓?”

“大唐天子,可曾給予我等田地、屋舍、牛羊?”

“搶了這小娘皮,送給無上可汗暖被窩。”

“還有公主嬪御,一併搶了。”

“李家聖人的頭顱,可換得洛陽城裡一宅?”

馬嗣勳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不防屁股上捱了一腳,頓時勃然大怒。不過在看到踢他的是邵樹德後,臉色一變,委屈道:“殿下何故踢我?”

“盡給我闖禍!”邵樹德怒道:“為何讓百姓過來?”

“都是自發聚來,想看殿下你的。”馬嗣勳說道:“河南府這地方,他們誰都不認,就認殿下。”

邵樹德臉色稍霽,舉步走到那名叫得最響的大漢身前,一拳擂在他胸口,笑罵道:“週二郎,今歲沒讓你上工挖渠,皮癢了不是?”

週二郎哈哈大笑,道:“昔年在軍中,走到哪裡也是挖溝修寨。從軍中退了,還是挖溝建宅子。今歲不用上工,渾身不舒服。”

“就是欠打了。”邵樹德笑道;“既然無事,回去教教後生郎如何挽弓射箭,上陣搏殺。最近十年的小兒,箭術比你們那批差得可不是一點半點。”

“回去了,就回去了。”週二郎訕訕而笑。

他以前是個戰兵,在歸德軍效力,常年征戰之下,大拇指斷了,已無法挽弓射箭,又不願離開部隊,於是當了輔兵隊副。到了去年,已經四十二歲的他終於走了,在澠池縣安家,當了鄉左。冬季閒暇之時,經常訓練土團鄉夫,在鄉里多少也是個人物。

“快滾!”邵樹德示意了下,李逸仙拿來兩緡錢,邵樹德接過,塞到週二郎手裡,道:“給兒郎們買些肉奶,訓練很是辛苦,多補補身子。”

兩緡錢、一千六百文、十二斤八兩,週二郎提在手裡,一點不覺得吃力,聞言笑道:“回去就和兔崽子們說,這是大王的賞賜。”

錢不多,也就夠買五六隻羊,換廉價的豬肉可能更多些,但講武操練之時,根本不夠大夥分的。但週二郎喜滋滋的,還打算大肆宣傳,可見是真心信服邵樹德。

花小錢辦大事的手段,邵大帥是玩得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澠池南館外住著不少諸王、公主、嬪御、百官,將這一幕看在眼裡。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朱樸別過頭去,暗自神傷。

東都百姓,已不復為大唐所有,他們也不認大唐天子了。

其實想想也正常。黃巢、秦宗權之亂,鬧得最兇的就是河南西半個,戶口十不存一,現在的河南府、汝州、孟州、懷州、鄭州百姓,一大半不是當年的百姓了。

昔年朱全忠破秦宗權,宣武、宣義、陳許百姓給他立生祠,邵樹德重新恢復一片荒蕪的河南府的生機,當地百姓聽誰的,不言而喻。

大唐的統治根基,早就被掏空了,民心早已不在,如之奈何。

三月十六,邵樹德與禮部尚書裴禹昌、宰相裴樞、裴贄沿著谷水北岸,並轡而行。

聞喜裴氏是大族。

裴禹昌出身東卷房,裴樞出身南來吳房,裴贄出身中卷房,都是裴氏,相互間也有往來,但關係如何,就要看個人了。

“谷水是洛陽根本之一,經過數年整治,已不復為害。”邵樹德馬鞭遙指谷水兩岸鬱鬱蔥蔥的農田,說道。

“殿下,陂池、溝渠一修,百姓大得其利,人人安居樂業,稱頌不已。此等功績,老朽佩服之至。”裴禹昌在三人中年紀最大,官最小,說起話來也很肉麻。這話一出口,裴贄還沒什麼,裴樞已皺起了眉頭。

“殿下,營造宮室,已是浩大工程,還要讓百姓開河挖渠,如此濫用民力,並非美事。”裴樞說道。

裴贄卻道:“不然,都是於民有利的好事,何憂耶?”

裴樞但搖頭不語。

裴禹昌看了裴樞一眼,心中不喜。

邵樹德面含笑意,三裴之間的破事他懶得管,他抽空找三裴說話,也不會為了調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三裴之中,裴禹昌最得他看重,關係最親厚。裴樞、裴贄二人,關係就要遠很多了。而且看他們那模樣,還端著世家大族的架子,以後若重用他們,怕是還要蹬鼻子上臉。

“河南府,我經營時間雖然不長,但安置了諸多移民、軍士,可謂穩固。”邵樹德駐下了馬,說道:“今日帶你等出來,便是讓你們知道,洛陽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說罷,他把目光停在裴贄、裴樞二人身上。

什麼地方?當然是重要巢穴了。裴贄最先反應過來,道:“窺一斑而知全貌,河南府百業興旺,民皆感恩,他日若有變故,則水到渠成。”

裴樞有些鄙夷地看了裴贄一眼,但也不得不承認:“殿下理政,確得其法。”

邵樹德一笑,道:“至洛陽後,閒暇時分,可帶人多走走看看,可多舉辦一些集會。”

他這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

帶官員們去各地看看,看看邵聖的“豐功偉績”。

多舉辦一些士人參加的聚會,作為舉辦人,你們要設定議題,把控節奏,創造輿論。

總之,盡一切可能造勢,形成輿論風潮,讓更多的人認可夏王。

不要以為這世間都是聰明人,事實上人云亦云的佔大多數。也就手頭沒社交媒體,不然邵樹德敢讓宰相及有名望的人都去註冊賬號,讓他們吹捧自己,然後花錢僱傭水軍,把這些吹捧議題頂到最上面去,連續霸榜——設定議題的能力,是輿論霸權的核心要素之一。

裴禹昌捋著鬍鬚,暗自讚歎夏王是個精細人,做事體面,手腕靈活。

腦子差一點的武夫,直接把反對他的人都殺光了,然後篡位登基。而且登基時條件往往十分簡陋,形同兒戲,讓人輕視。

這個新主,值得追隨。

******

車隊在澠池南館宿了一晚,第二天繼續起行。

十七日傍晚至新安縣,十九日正午渡過孝水,二十日夜至東都洛陽。

車隊沿著洛水,穿過神都苑,直趨皇城。

大部分車輛停在了禁苑,軍士也留在了那邊。金刀軍、銀槍軍一路護送至此,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金刀軍將歸建,飛熊、銀槍二軍則調往中原。

邵樹德一直陪在聖人車輦旁。

聖人可能是累了,不太愛和他說話。何皇后倒是與他有幾次目光對視,但都很快低下頭去,可能是覺得太傅的目光太刺人了。

過天津三橋之後,入端門,進入皇城。

這個時候聖人來勁了,目光灼灼地看著已粗具模樣的衙廳官舍,神色間略有些激動。

皇城內燈火通明,宮廷衛士佈滿各處,刀槍森嚴。

聖人的臉色又垮了下來。

神策軍已被遣散,洛陽皇城、宮城內的都是邵樹德的兵士。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居於洛陽宮城的處境比在長安更惡劣。

韓全誨、劉季述雖然跋扈,與邵樹德的合作也是有的,但他們並不想大唐覆滅,那樣他們也就失去了權力來源。

但到了洛陽就不一樣了。這裡的宦官、衛士是一個新的利益集團,他們效忠的物件肯定不是自己。

想到這一點,聖人又想與人抱頭痛哭了。

車輦過應天門,出了皇城,旋又入乾元門,進入宮城,並停在含元殿前。

邵樹德早已離開,衛尉卿慕容福緩步上前陛見,然後以天色已晚為由,關閉了宮城城門。

“轟!”隨著沉重的包鐵木門被緊緊合上,聖人突然之間感到一陣心季,他覺得自己就像那籠中鳥兒一樣,被關在裡邊了。

“陛下。”何皇后走了過來,拉著聖人的手。

聖人左右看了看,熟悉的宮人、親隨、小黃門都在,他略略鬆了口氣。

乾元門外響起了衛士的口令聲。

聖人悄悄握緊了拳頭。這個牢籠,讓他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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