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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哚!”一箭正中靶心。
李逸仙小心翼翼地將早膳放在桌桉上,然後立於一旁,默默看著。
夏王精赤著上身,剛剛錘鍊完刀術,又練起了步射。
院落內還有十餘軍校,有人在調校步弓,有人磨刀擦槍,有人在打熬氣力,還有人在閱讀兵書。
銀鞍直的風氣,與其他部伍大不一樣,似乎每個人都很有上進心的樣子。
按照夏王的說法,“卷”得厲害。
光有武藝不行,還得有軍略,有了軍略還不夠,眼界還要開闊。
這都是軍官種子,夏王著意培養,與武學生、將門世家子弟三足鼎立,共同構成了禁軍的將校根基。
邵樹德將步弓遞給儲慎平,拿毛巾擦了擦身子。
還好,沒有肥肉,渾身仍然湧動著力量。
到了他這個年紀,最擔心的就是力量的漸漸流失,那意味著已經步入衰亡期了。
人這一生,就像一部機器。剛出廠時是全新的,用了一陣子之後,就有磨損,需要修理。一開始是小修小補,隨著磨損的加深,漸漸需要大修。等到大修都修不好的時候,也就報廢了。
他沒經歷過大修,這很好。日常的小修小補嘛——
主要靠食補。
邵樹德坐了下來,端起醫官熬煮的粥,慢慢吃著。
醫官曾給張惠調理好身體,水平還是可以的。而且他不建議邵樹德食用此時士人風行吃的各種藥,建議飲食養生,畢竟他的身體看起來還很強壯,沒到藥養的那一步。
也正因為此,他現在不能再胡亂吃東西了,食譜被嚴格限定,感覺人生的樂趣少了很多。
此番出征,醫官曾經反對過。邵樹德現在想來,覺得很有道理。
連續趕路行軍,爭那稍縱即逝的戰機,導致作息紊亂、飲食不規律,身體疲累。黃梅時節,睡在營帳內,溼氣極重,渾身都要長毛了。臨陣指揮,戰場局勢有變化之時,面上不露聲色,但心中各種情緒翻湧,波動不小,也不是什麼好事。昨日宴請諸將,又喝了不少酒。
這太不養生了。
身體的虧空,消耗在女人的肚皮上,他心甘情願。但消耗在這黃梅天裡,太虧了啊。
羨慕地看了一眼啃著羊棒骨的儲慎平,邵樹德清了清嗓子,道:“鷸奴,徐州州軍交給你來組建,可有問題?”
儲慎平大喜,擦了擦手之後,起身行禮道:“謝殿下栽培。”
其他人聽後,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儲慎平。
夏王日常的考校,都有深意。每一次對答,都是加分或減分,萬萬輕忽不得啊。
“州軍員額兩千。老規矩,我給你五百老人,靈州院會送五百新兵過來,你再在徐州本地招募千人。記住,與當年銀刀軍有瓜葛的人不能要。”邵樹德說道。
“遵命。”儲慎平應道。
銀刀軍其實覆滅很早,但一直陰魂不散。懿宗朝,安南之亂,朝廷募兩千徐州兵南下戍邊,應募的就有很多逃匿在外的銀刀軍武士。朝廷故作不知,打著讓這些驕兵悍將在嶺南自生自滅的主意,故根本不希望他們回來。
六年之後,桂林戍卒請求回徐州,徐州衙軍將左向節度使崔彥曾哭訴:“比以銀刀兇悍,使一軍皆蒙惡名……若縱使入城,必為逆亂……”
聽聽,向來囂張跋扈的徐州將校聽到銀刀軍的人要從嶺南迴來,都慌了。這可是能夠殲滅黃巢大軍,與朱全忠的精兵正面野戰也絲毫不怕的頭鐵武夫。銀刀軍是什麼妖魔鬼怪,能讓他們如此慌張?簡直像學校裡的惡霸遇到社會上的大哥一樣,血脈壓制。
“徐州沒多少人了……”邵樹德嘆一口氣,隨後話鋒一轉,道:“募新兵一萬,送往陝州院集訓,這事也由你來辦。”
徐州人口沒多少了,從鼎盛時的五十萬驟降至二十萬,但還是要招募新兵,儲慎平不太能理解邵樹德的腦回路,但還是應下了。
“沒藏結明會擔任感化軍節度使、徐州刺史,但他不管事,節度副使陳訥具體負責徐、宿、泗三州事務,治徐州,你與他好好配合。”邵樹德放下碗快,說道。
新朝疆域範圍內原則上不會有藩鎮。可想而知沒藏結明這個節度使也當不長,但怎麼說也是份榮譽了,他算是趕上了末班車。以後與人敘起來,都是資歷,算是一個非常寶貴的稱號了。
吩咐完這些事情後,邵樹德不打算在徐州逗留多久了。
李唐賓仍然是徐州行營都指揮使,義從軍左廂在徐州留鎮一段時間,右廂邵樹德帶走。各路雜牌軍全歸李唐賓指揮,待天氣好轉之後,繼續圍攻東河、臨淮、漣水三地,將楊行密留在淮北的釘子拔掉。
邵樹德則北上衛州督戰。
相衛、邢洺磁之地,也爆發了激烈的戰事,最近也陸陸續續傳來了訊息。
最新一份戰報讓邵樹德有些吃驚。
經略軍在滏水擊敗晉軍。這不算出乎意料,但也算是個小小的驚喜。
但緊隨其後的內容就讓邵樹德哭笑不得了:擊敗李克用嫡系人馬的經略軍在洹水被魏博軍打敗。
羅紹威這是吃了春藥了?魏博武人一下子這麼勇勐。
所以,邵樹德打算帶大隊騎兵及義從軍一部北上,同時調天雄軍一部東行,聚集大量兵力,先將這幫子河北、河東武人給摁回去。
出發的日子就定在四天後,南邊沒什麼可做的了,剩下的就是磨。
在臨行之前,他再一次得到了安東府的訊息。
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兩萬人馬及大量器械、物資終於渡海完畢。契丹人並未來襲,府尹杜光乂在軍隊的支援下,軟硬兼施,編戶齊民,已在旅順縣編得千餘戶。而渤海國也如約送來了一批糧草、牲畜和農具。
邵樹德看完有些無語。
船隻太少,渡海效率太低,一次才能過兩千人,實在太難了。而且中途還沉了兩艘船,淹死了數百軍士,損失不少物資,真的有點坑。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想平海軍儘快編練完畢,船隻就位。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急不得,新式船隻還在研發中,短時間內不可能有成果的。
遼東,先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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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五,邵樹德領兵離開徐州北上。也是在此時,第一批淮南俘虜被送到了洛陽。
早朝過後,聖人在貞觀殿召見了朱樸、盧光啟、獨孤損等人。
“行密何罪,擅自侵攻?朕欲盡赦淮兵淮將,朱相以為如何?”聖人滿含期望地看著朱樸,問道。
四位宰相,他獨獨召見了朱樸,而沒有讓蕭蘧、裴贄、裴樞過來,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那三個人,投靠了邵賊,讓他很是失望。尤其是二裴,名門之後,奈何從賊?
“陛下……”朱樸仔細斟酌了一番,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說。
盧光啟嗤笑一聲,朱樸更是面紅耳赤,有些羞愧。
獨孤損滿臉激奮,顯然對朱樸也很不滿。
“臣請陛下不要激化矛盾。”朱樸嘆息一聲,終於說了出來。
聖人一聽,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怒道:“朱相,行密直到去歲仍在上供。君判三司,難道不知道嗎?如此恭順,朕實不知何罪之有。”
朱樸無言以對。
盧光啟又冷笑一聲,道:“不知朱相可曾在洛陽坊市走走?邵樹德大肆賞賜宅邸給心腹將吏,拉攏人心。民間有傳聞,邵賊身有隱疾,自知時日無多,欲行那篡立之事。”
邵樹德要篡位,基本上每個稍有見識的人都看得出來。修洛陽宮殿,難道是為聖人修的不成?長安已有三大內了,無需在洛陽再搞一套。但他偏偏把聖人、百官強行弄來了洛陽,所為何事,不問可知。
再考慮到他親自率軍南征,大破淮軍,得徐、泗二州十一縣,威風一時無兩,反跡就更加明晰了。
不忍言之事,或已不遠。
每每想到此節,忠臣不由扼腕,聖人則惶惶不可終日。北朝以來,廢帝沒有活下來的先例,一個都沒有。
“洛陽坊市之中,多為逆民。”獨孤損也冷笑道:“聽聞淮軍兵敗,彈冠相慶,醜態畢露。假以時日,從洛陽開始,滿天下怕是隻知樹德,不識天子。真到了那份上,篡位也就水到渠成了。”
聖人屁股上像長了釘子一樣,有些坐立不安。
“還有那上陽宮。”獨孤損又道:“明明已完工,為何不讓二聖幸之?神都苑之內,終日操練,烏煙瘴氣。好好一座皇家園苑,成了兵戈肅殺之地。衛尉卿慕容福也是逆賊,居然擋駕,死不足惜。”
聖人有眼睛,當然看得到上陽宮已整飭得差不多了。那一日,他興沖沖地要移駕上陽宮,住上幾日,結果被宮廷衛士攔在了外邊,居然不讓進去。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天子居然不能去自家宮城,便是宦官跋扈之時,也沒有這樣做過。
上陽宮去不成,去神都苑打獵也被禁止,聖人怒不可遏。
上前交涉的獨孤損直接被赤水軍武人推倒在地。大失顏面的他在聖人耳邊添油加醋,提到了當年安祿山在神都苑凝碧池畔,宴請諸叛將的事情。話裡話外,是把邵樹德與安祿山相提並論了。
聖人深以為然,但卻無可奈何,諸般壓抑之下,內心愈發難受、激奮、扭曲。
“陛下!”朱樸加重了聲音,驚醒了又陷入噬心痛苦之中的聖人,只聽他繼續說道:“淮人俘兵之事,切莫插手。臣聞邵樹德愛惜羽毛,陛下稍稍忍讓一些,或於國——國祚有益。”
老實說,這番話說得有點難聽了。以朱樸過往的言行,不該如此的,可見他也有些著急,有些驚慌,擔心聖人不理智之下,做出什麼錯事。
“朱卿真是老成謀國啊。”聖人譏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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