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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霧。
三千餘步騎大張旗鼓,出了高唐縣南門,往博平方向而去。
城門口有數十輛馬車正往外駛去,見狀立刻避到一邊,馭手、力夫們低著頭,默默無語。
兵過了好一陣子才完全消失在晨霧中。
又等了一會,領頭的馭手韓三大喊一聲:“走了。”
車隊繼續前進。
車廂裡滿滿當當全是屍體。韓三昨晚與人清理了一夜,共八百餘具。
八百多壯小夥,人人挽得步弓,耍得刀槍,但都死在了昨晚。
他們中大部分人的家都不在城裡。夏人有令,屍體挖個坑埋了,無需交還家人。這個命令無人敢違背,如今韓三他們就幹這個活了。
車隊的氣氛很沉悶,也很壓抑。力夫王二憋不住,低聲說道:“兩千衙兵一戰而沒,李刀奴太也無用。鎮兵、州縣兵、義勇軍也死傷慘重,這麼搞下去,還有可戰之兵麼?”
馭手崔大聽了,亦低聲道:“李刀奴帶出去的那些人,聽聞昨日就埋了,離黃河不遠。趙十將出城救援,也被人擊潰,夏人挖了一個大坑,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唉,怕是不下兩千。”王二嘆道:“李刀奴真是個廢物,換我來指揮,也不至於中夏人奸計。”
“你來指揮?”崔大雖然心情沉重,但還是被逗樂了,道:“就你這本事,算了吧。”
“你懂什麼?我的武藝,同輩之中鮮有人能敵,苦無機會罷了。”王二怒道。
“如今卻是有門路,你可敢去?”崔大看著王二,目光灼灼地問道。
王二先是一頓,然後反問道:“有何不敢?”
他知道崔大說的“門路”是怎麼回事,不就是得了空白告身,自封鎮遏使、兵馬使的民團部隊麼?
“不怕死?”崔大指了指車廂裡的屍體,問道。
“留下來也是死。”王二毫不猶豫地說道:“夏人壓根就沒安好心,不定哪天就讓他們一刀宰了。眼下這情況,城裡面也無生計,快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搏一把。”
“同去。”崔大喜道。
韓三輕輕嘆了口氣。他老了,不想折騰了,但也不願阻止兩位後生郎。
夏人一旦退走,幕府再來徵兵,兒郎們被募入軍中,到時候多半還是難逃一死。
就算夏人不走,他們也不一定能繼續留在高唐縣生活。不信?聽躲藏在村裡的潰兵說,經城、宗城等地的百姓被夏人大量遷往青唐,路上就要死一半,到地頭後,與吐蕃部落廝殺又要死一半,最後幾乎都活不下來。
橫豎是死,還不如拼一把呢。
魏博遭難啊!他揚了一把紙錢,心中默唸,呼喚亡魂前來領取錢財。
國朝葬儀風尚,“鬼所用物,皆與人異,唯黃金及絹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黃色塗大錫作金,以紙為絹帛,最為貴上。”
這些黃紙錢,就是鬼在地府用的“絹帛”。
車隊漸漸遠去,唯滿地紙錢在風中飄散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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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居然殺俘,你們不得好死!”
“叛賊!走狗!當年汝輩先祖也為魏博廝殺過,不意子孫如此不肖!”
“我等著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別殺我,我願降啊!”
永濟渠畔吵吵嚷嚷,嘈雜聲震天。
數千軍士持槍陣列於野,神情冷漠、嚴肅。
他們已經麻木了。
作為魏博鎮的叛徒,靠殺戮自己人而在邵樹德手下混得了一席之地,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小的汙點。只可惜,邵樹德也不信任他們,直接給扔到了河中,讓他們去鎮壓各種叛亂。今天好不容易回到了魏博,居然又是來幹髒活的。
罵吧,罵吧,其實也沒什麼,習慣了就好。
左廂兵馬使霍良嗣被罵得尤其狠,但他面上一點生氣的表情都沒有,而是提著橫刀走到被綁縛著跪在地上的俘虜面前,殘忍地笑著,然後用刀柄一個個敲碎他們的牙齒。
“殺就殺了,折辱人做甚?動手吧!”效節軍軍使、右廂兵馬使封藏之大手一揮,下令道。
“遵命。”霍良嗣一驚,收起了玩弄、報復的小心思,下令將他們盡數屠戮。
一時間,白練似的刀光連閃,上百顆人頭怦然落地。
殺完人的軍士不慌不忙地將頭顱收集起來,然後把屍體投入河中。
被殺的百餘人來自貝州、臨清等地,多為軍校,其中不乏火線上任的鎮遏使、鎮遏副使、兵馬使之流——現在很難弄清楚羅紹威發了多少份告身,反正逮著這些人就宰了總沒錯的。
想要造反,要麼有錢,要麼有權,要麼夠狠,要麼名氣大,不符合這些條件的,很難召集得齊人手。
人不被組織起來的時候,就是烏合之眾,殺掉這些有組織能力的人,當然可以有效降低造反的可能性。
“軍使,田本以下將校九十二人已盡數伏誅。”霍良嗣也親手斬了一人,此時回來覆命,身上還帶著濃郁的血腥氣。
封藏之點了點頭,道:“魏博人丁輸送之事,不用你們操心了。貴部尚有七千餘眾,是效節軍的主力,攻城拔寨之事,還需多仰仗。”
效節軍兩廂,一萬多人,左廂還有八千兵,基本都來自河中,右廂則來自相衛二州。兩廂軍士涇渭分明,基本玩不到一塊去。
之前邵樹德定下的策略是河中兵守相衛,相衛兵守河中,雙方鎮壓起叛亂來毫不留情。訊息傳出去之後,隔閡更深。
地域主義頑疾,真的很難克服。
其實封藏之還是很佩服這些相衛兵的。
他們殺的魏博武夫中,就有不少相衛口音,但依然毫不猶豫地動手了。這些心狠手辣之輩,以後最好離他們遠一點。
遠處響起了哭哭啼啼的聲音。
一隊又一隊百姓被押了出來,在軍士的催促下,蹣跚西行。
他們將經邢洺磁南下至河陽,休養一番後繼續南下,至汝州二度休養,最後抵達襄、郢、復三州。
拋家舍業是很難的。況且他們還被定為“罪卷”,即便不是滿懷仇恨,定然也對夏王非常不滿。此去襄鎮,一路上又不知要經歷多少艱難險阻,有多少人埋骨他鄉,勉強定居下來後,前兩年還不一定吃得飽肚子。
顯而易見,至少要經過幾代人的安撫和整治,才能慢慢消除他們對夏王和新朝的怨恨。如果新朝中途有事乃至覆滅,說不定還是叛亂之源。
夏王這一把,還真是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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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以來,應該已遷走兩萬餘戶了吧?”貝州城外,盧懷忠看著正在強攻城池的兵馬,突然問道。
相州州軍指揮使王濟川侍立一旁,聞言立刻回道:“有的,總計兩萬又三百餘戶。”
人都是相衛二州州兵押運的,他當然清楚。
其實在王濟川看來,魏博鄉間的廬舍密密麻麻,人是真的多,遷走了兩萬戶,對他們而言似乎算不得什麼。
不過,同樣是這兩萬戶人,對襄郢復三州而言卻是一個龐大的數字,基本已經是當地短時間內能接納的極限了。再多,各種物資就供應不上,最後釀成饑荒,反倒不美。
“再多抓兩萬戶也不難。”突將軍軍使康延孝說道:“魏博這幫孬種,和當年的朱瑄、朱瑾、時溥也差不多了。”
帳中的將校們都笑了。
夏王打魏博,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確實和朱全忠打二朱、時溥非常相像。
二朱、時溥野戰連連失敗,最後只能靠守。梁軍來了就裝死,梁軍走了就趕緊囤積糧草、器械,補充新兵,做好下一次頑抗的準備。
就是和你耗,耗到山窮水盡,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再投降,氣得朱全忠直接殺俘,並強遷百姓至宣武軍腹地,補充自己地盤的人口——這也是無奈之下的唯一辦法了,時溥最後的失敗,也是因為軍士們連飯都快吃不飽了,不得不投降。
夏王現在就在學朱全忠。
你不出戰,你死守,可以。我搬取你的百姓,提高你籌措糧餉、生產武器、招募新兵的難度,如此一來,用不了太長時間,魏博就將不戰自敗。
盧懷忠也搖頭苦笑。
這種仗,對地方的破壞也是十分劇烈的。
鄆、兗、徐三鎮,如今成了什麼鬼樣子?
以天平軍為例,鄆、曹、濮三州盛時一百六七十萬人口,巢亂後尚有百餘萬,與朱全忠拉鋸多年後,又與夏軍大戰,差不多頑抗了十幾年,這會即便清查出了大量隱戶,但能有盛時一半人就不錯了。
“好了。”盧懷忠擺了擺手,止住了將校們深談此事的慾望,道:“殿下給我增兵了,今必須有個交代。貝州無強兵,打了這麼久,城中守軍死傷不少。從今日起,爾等須督促將士奮勇作戰,拿下此城。貝州一下,成德軍便不敢輕易南來,我軍可節省出大量兵力,好處甚多。”
“遵命。”諸將齊聲應道。
突將、經略、武威三軍在手,甚至就連銀槍軍上萬騎兵也配屬給了他們,加上新來的土團鄉夫,十餘萬眾。雖說夏王沒有硬性要求一定要攻城略地,但求大量殺傷敵軍,可如果一座州城都沒拿下,確實也不太好交代。
實在不行,就在魏博徵丁,強迫他們攻城,總之一定要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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