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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夏樓,就是長夏門的城樓。
大軍出征、班師,天子有上樓為將士送行、接風的傳統。比如之前張濬率師西征涇原,聖人就御安西樓為大軍送行——那一次,是真的送掉了。
長夏門外的空地上,已經列起了軍陣。
歸來的是突將軍左右兩廂,數萬將士披甲持槊,肅立當場。
又有各營精選出來的勇士,以及出征以來卓有戰功者共三千餘人,從旁而出,緩緩走過長夏樓下。
他們分成數股,每過一陣,列陣的軍士齊聲歡呼。
這是軍禮中有關大閱的一部分。
其實已經簡化過了。一般來說,這時還會置放強弓勁弩,供皇帝校閱勇士。又或者挑選健馬,供將士驅馳奮擊、走馬射草人。
皇帝興致來了,親自指揮披甲坐在地上的軍士,起身結陣衝殺。
而文武百官、蕃幫賓客、諸州士人都要過來觀看,評頭論足,人人參與——即便是文官,也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武夫們的表演。
這是從“野蠻”的春秋戰國時代繼承下來的傳統,一直延續至今。
皇帝的軍事色彩,其實非常濃厚,對皇帝文治方面的要求可以沒有那麼高,但最好有武藝,懂軍略。
都畿附近的百姓也可以過來觀看。事實上他們每次都必來,他們不但喜歡看校閱,甚至看打仗——鄴城之戰,就屬於觀戰的吃瓜群眾被打了,引起騷亂。
軍禮在五代時期得以延續,並持續到了北宋初年。自宋太宗往後,越來越少,慢慢銷聲匿跡,中原王朝皇帝的軍事色彩變得越來越澹。偶爾出個把喜好武功的,也架不住整體越來越偏向文人皇帝。
“皇后,這些都是勇士,或技藝嫻熟,或攻城先登,或殺賊較多,或當先衝突敵軍,或生擒賊人而回,共計三千三百餘人。”邵樹德在一旁介紹道。
皇后饒有興致地看著,突然問道:“太傅怎知有三千三百餘人?”
“此事易耳,老於戰陣者都會數。”邵樹德回道。
“聽聞國朝列聖都會參加田獵及講武?”皇后問道。
“是。”邵樹德答道:“開元十三年(725),玄宗舉行田獵,騎馬馳射,一箭射中野兔。突厥使臣阿史那德吉力發下馬取回獵物,獻予天可汗。”
“太傅可會馳射?”
“若皇后想要,臣走馬射些雉雞、狐兔回來獻上,料不難也。”
皇后還要說些什麼,封彥卿咳嗽了一下。
你們這兩公母,能不能收斂點?
一個是將要亡國的皇后,一個是即將開國的篡臣,前者話語裡聽不出亡國的哀傷,後者一點亂臣賊子的狠勁都沒有,搞什麼搞?折王妃來了洛陽,怕是要將這亡國皇后當獵物一箭射死。
邵樹德臉色一正,道:“皇后,按禮制,臣該下去了。”
“卿但去。”皇后允道。
說完,她稍稍靠近了女牆,仔細看著下面。
不一會兒,只見大群騎兵衝出長夏門。領頭一人身著大紅色的戎服,及至陣前,揚鞭立馬,威風凜凜。
突然之間,曠野之中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吼聲。
聲浪由遠及近,讓人心神俱震:“殺!殺!殺!”
“這……”文武百官只見過神策軍列陣。
公允地說,那群小綿羊列陣倒也不錯,花樣百出,像耍把戲一樣,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眼前這群人,同樣是列陣,但殺氣騰騰,像是一言不合就要上來砍人一樣,沒神策軍看得順眼。
嘖嘖,連外行都看出差距了,神策軍走好。
皇后也嚇了一跳。但她的注意力卻和其他人不一樣,始終鎖定在邵樹德身上,看著這個男人右手高高舉起,喊了一句:“突將何在?”
“突將在此!”三萬將士齊聲高喊。
“突將何在?”他的手又高高舉起,然後用力斬下。
“突將在此!”
“突將何在?”
“突將在此!殺!殺!殺!”
如是者三。
皇后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纖手緊緊握拳,嬌軀微微顫抖。
陳氏拿了一件綿衣過來,披在皇后身上。隨即又有些詫異,皇后的臉通紅一片,看起來不像是冷的,而是興奮?
邵樹德策馬走過整個軍陣,聲浪此起彼伏,軍士興高采烈。
朱樸、蕭蘧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聖人還想在刺殺成功後收買大將,穩住軍士們,可能嗎?
“皇后。”封彥卿突然說話了了:“臣聞古之哲王,莫不旁求賢左,戡亂保邦。太傅器識宏遠,志懷沉毅。蘊權謀而制敵,勵誠節以匡時。披荊棘而有功,歷險艱而無易。或分麾東討,掃昏祲於河南;或仗節北臨,備長城於漠北。有穰苴之法令,亞夫之威略,是為社稷之寶臣,可資帝王之大業。宜給殊遇,以宣嘉績。”
皇后回過神來,聲音略有些沙啞,道:“太師所言極是。不知以何賞之?”
封彥卿肅容道:“太傅之功,厚矣,重矣。臣以為,可許其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加九錫。”
群臣一片沉默。
九錫者,即皇帝賜予臣子的九種器物。
其一是高規格的車馬,與天子所乘御輦差不太多;其二是袞冕之服;其三是宮中懸樂;其四朱戶,即大紅色的門;其五是納陛,即上朝登階時特別開鑿的陛級,可以理解為專用通道;其六是虎賁,即扈從衛士若干;其七是弓失,特製的紅色弓,黑色專用箭失,可用來殺不義者;其八是斧鉞,能誅有罪者;其九是秬(ju)鬯(g),祭禮用酒。
得了這九樣東西,你再看看,和別的大臣們還一樣嗎?
看看身上的袞冕之服,再看看宮廷才有的器樂,身邊甲士如雲,可用弓失、斧鉞殺人,殺的還是不義之人、有罪之人,上朝時還是特殊通道,只有你一個人能走。
再加上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這特麼的還是臣子?
“善。”何皇后只微微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她猶豫也不是捨不得給出這些東西,事實上她已經想通了,大唐遲早得亡,擋不住的,給不給這些東西都不影響。
她只是覺得有點可惜,當不了幾天皇后了,而自己的命運還浮沉未定。
城樓下又想起了熱烈的呼喊聲。
皇后不看了,沒什麼興致。
******
長夏門觀閱軍禮在酉時結束了。
在這場活動中,文武百官就是工具人。他們在城樓上吹冷風,也不過就是讓封彥卿引出那句話來罷了。
篡位三件套,第一件:都督中外諸軍事,相國,總百揆。
邵太傅已完成此項成就:相國,總百揆,諸道兵馬元帥。
第二件: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第三件:加九錫。
今天一併給了。
當然,還得辭讓一番。
邵樹德回到長夏樓時,當場就請辭,這是第一次。
後面繼續走流程。
說起來可悲又可笑,從西周時代起,“禮”之一字貫穿始終。發展到現在,就連特麼的篡位也得講“禮”。
邵樹德懷疑是王莽發明的,然後經魏晉、南北朝、隋唐諸位篡臣演繹,流程已經完全規範化了,讓人哭笑不得。
總比黃袍直接加身好吧!當年郭威披黃袍,也不知道有沒有龍椅坐,倉促之下怕是沒有,這可真是極致的簡約風格。
上元節之後過了幾天平靜日子。
每日上朝下朝,群臣打卡上班,等著拿工資。邵樹德則緊張地忙碌著,他天天坐鎮樞密院,與諸樞密使一起梳理軍隊大事,推敲詳細的操作細則。
有了想法,你要實施,就得制定出規章制度來。這個制度還必須做到很細,不能給別人留出空子。眾人都是老行伍了,對軍隊那點事熟稔得很,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就把丘八們可以施展小聰明的地方給堵住了。
閒下來時,邵樹德繼續與皇后玩一些緊張刺激的小遊戲。
皇后的禮服有十二紐,邵樹德已經全解開了。
現在已經不滿足於在雙峰月上留下牙印,皇后甚至已經被迫中途換了一件蔽膝——蔽膝者,遮蔽大腿和膝蓋的衣物,穿在最裡面,有些類似圍裙。這玩意,確實容易髒,髒了穿著還很難受,必須要換掉。
正月晦日,給假一天。
中和節,給假一天。
到了二月初五,九錫之物已經盡數送到了邵府——除了納陛之外。
前來送器物的是老熟人刑部郎中王溥。
“我辭了,拿回去吧,這個月不要再來了。”邵樹德正在看地圖,隨口說道。
“遵命。”王溥很乾脆地應道。
“王侍郎,這幾日我在想著整頓諸州兵馬的事情,有沒有興趣到兵部任職?”邵樹德問道。
王溥有些驚喜。關鍵時刻的果斷投靠,終於換來回報了嗎?
他是刑部郎中,到兵部多半是升遷,莫不是兵部侍郎?
“僕唯太傅之命是從。”王溥回道。
邵樹德笑道:“讓你去兵部,可不只是單純酬功,要做事的。”
“明白。”王溥說道。
“我已經釐清了南衙禁軍、北衙蕃兵,現在要整頓天下州縣兵。”邵樹德說道:“直隸道、關北道已經做出了表率,反響尚可。下一步我要收諸刺史兵權。”
王溥一凜,道:“殿下。刺史若無兵權,地方一旦有變,緩急之間,難以反應,恐釀成禍事啊。”
邵樹德嘆了口氣,沒說話,這是實情。
“你後天便去兵部上直吧。杜讓能要從河隴回來了,他將是新的兵部尚書。”邵樹德擺了擺手,讓他離開。
禁軍、蕃兵、州縣兵,一樣樣整頓,千頭萬緒,牽扯眾多,確實得好好計議計議。
(朋友寫了本歷史書,《犁漢》,就在起點。個人感覺非常好,是正經歷史文,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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