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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桉之前,邵樹德又翻開了長子邵嗣武寫給他的信。

信很多,時間跨度也很長,邵樹德重溫一遍,彷彿看到了兒子披荊斬棘,在安東艱苦奮鬥的情況。

德妃沒藏氏在一旁伺候,點燈撥蠟、端茶倒水。

窗外隱隱傳來簌簌飄落的雪花聲,窗內溫暖如春,靜謐安寧。

“跟我也快二十年了吧?”邵樹德輕撫著沒藏氏眼角上的皺紋,輕嘆道。

“官家。”沒藏妙娥抓住邵樹德的手,不知道為什麼,眼睛都快紅了。

邵樹德懂。

別人的孩子這麼大了,已經可以去地方上歷練,給母親爭光,給母族帶來助力,但自己沒生出兒子,奈何。

“令兄打得很好,立下了不少功勞。”邵樹德說道:“我給他加了五百戶食邑,沒藏家早早投我,定然不會虧待的。”

沒藏慶香沒等到開國就死了,被追封為北海郡公。

義從軍軍使沒藏結明襲爵,是為第二代北海郡公,食封三千五百戶。

邵樹德最近在定“元從”,這是歷史上朱全忠做過的事情。

老朱將“元從”重新定義了一番,不再侷限於最初追隨他的那批人,有些到汴州後來投的有能力的文武官員,也被認為是元從。

元從和非元從,在爵位、賞賜方面肯定不一樣。老朱這麼搞,其實就是為了擴大統治基礎罷了。

邵樹德覺得很不錯,決定把握好其中尺度,擴大元從的範圍。

就目前來說,元從一個很明顯的好處就是爵位三代不降等。

以沒藏氏為例,沒藏慶香被追封為北海郡公,這是第一代。沒藏結明襲爵,是第二代,到他兒子那一輩,第三代還是北海郡公。

其實按照北朝以來的慣例,勳貴如果立下大功,邵樹德會進行重封,這又從頭開始計算了。

沒有立下大功也不要緊。小功勞慢慢積累,一次加個幾百戶,攢多了,郡公變國公也不是不可能。當然如果犯了罪,或吃了大敗仗,那就要處罰,爵位可能降等。

仔細想想北朝以來的爵位體系,其實挺有意思,基本是帶有升降級制度的。沒有八旗大爺們說的祖上把幾代人的苦都吃完了,兒孫躺著享福那麼好,就是逼著你卷。

“得空的時候,給令兄也封信。”邵樹德說道:“橫山那地方,窮困得很,二十萬百姓,畝收幾鬥粟,過得有甚意思?安東府平曠,盡是膏腴之地,還可以放牧。人都給我陸陸續續搬出來吧,去安東給我看著當地的刁民。”

“沒藏氏有如今的地位,皆拜官家所賜。”沒藏妙娥被邵樹德拉進了懷裡,低聲說道:“宣宗朝那會,邊將動不動屠戮党項,日子可沒如今好過。官家這麼說,自然有官家的道理,妾明日就遣人去報信。”

她知道,官家削藩削到橫山党項頭上來了。

橫山党項三大部,一盤散沙的慶州党項很難抵抗,這些年漸漸被官府直接管起來了。唯沒藏、野利兩大部,雖然沒有節度使之名,但部落體制之下,就是事實上的藩鎮。

忠武軍沒了,淮寧軍沒了,忠義軍移鎮了,鄂州杜洪被偷襲奪權,山南西道剛被平滅,歸義軍節度使已經入朝,河中更是早早被鎮壓吞併……

削平了這麼多藩鎮,到最後才對橫山党項動手,已經算是客氣的了。

沒藏、野利畢竟恭順,有些話官家抹不開面皮直說,於是透過迂迴手段傳話,沒藏妙娥都懂。

“我也沒誆騙沒藏氏的意思。”邵樹德說道:“此番出征山南西道的那萬把人,戰事一結束,就去安東分地,一丁授田百五十畝,還有財物賞賜。若不信,自可遣人至旅順,歸德軍中有大量橫山党項軍士,他們不會誆騙自己人。”

人出來了,就沒有再回去的道理。

沒藏氏如果不答應,後面還要徵兵,你出不出人?人出來了,邵樹德沒打算放他們回去,你敢不敢強行要回去?若不敢,還不就是個慢性放血的結局?與其這般,還不如痛快些。橫山党項的精壯調走,去遼東山地裡打仗,做府兵。留在老家的那些老弱,自然也就沒了反抗的本錢,只能乖乖編戶齊民。

當然了,邵樹德估摸著不止於此。

橫山党項跟著他撈了不少好處,青天子的聲譽槓槓的,一點折扣不打。兀卒說的話,可信度是極高的,願意去的人不會少。

考慮到接下來會遷移很多腦後生反骨的魏博百姓去安東,沒橫山党項幫看著點,邵樹德擔心魏博武人主動串聯,給你在當地整出個軍人選舉制的安東府出來。

“妾都聽官家的。”見邵樹德解開了她的衣衫,沒藏妙娥主動挺起胸膛,讓官家抓得更舒服些。

“這段時日多來服侍朕,爭取造個孩兒出來……”說到最後,邵樹德的口齒已經不太清楚了。

******

邵樹德在登州停留的時間還是很長的。

十二月初九,他又抵達了赤山浦,檢閱了平海軍。

平海軍軍使是朱亮,副使趙宗晦,都虞候王師魯。

蕭縣伯朱亮是西城時代的元從老人,曾接替李延齡,當過供軍使。忠心有嘉,但確實不擅長海上事務。

不過他和老李一樣,會拉關係,會籠絡人,也會用人。

新羅裔海州人趙宗晦識水文、辨天氣、擅海戰,把這支一半以上人員都是新羅裔的部隊打理得井井有條。再加上汴州水師人員習慣海上風浪之後,充作中下級軍官,這部隊倒也不虞被別人拉走。

更何況,人家新羅人也不願意跑。

圖啥呢?跑回去投靠新羅?腦子沒病吧?

張保皋那般武藝,又在大唐武寧軍為將多年,屢立戰功,回去後還是被人看不起。

在新羅,似他們這般出身,就別想著當官了,不可能的。那個王朝太腐朽了,幾乎還活在中原魏晉時期的世族門閥制中,普通人想出頭千難萬難。

“平海軍有今日這般景象,朕心甚慰。”邵樹德親自登上了一艘大唐型制的樓船,笑著說道。

嗯,船上的漁網已經提前收起來了。平日裡“屯田”捕魚就算了,今日聖人觀閱水師,若滿船晾曬著的漁網、衣物,實在有礙觀瞻。

“入冬之前從沙門島轉過來的?”邵樹德轉頭問向朱亮。

“回陛下,十月中,臣親率平海軍自沙門島、龜島起航,至赤山浦下錨碇泊。”朱亮答道:“因整年輸送軍資、捕魚,兒郎們的戰技有所荒廢,故前陣子開始了冬訓。冬訓完畢,便整修船隻,開春後再赴蓬來鎮。”

安東府與登州之間的一連串小島,算是平海軍日常的母港兼駐訓基地了。

數十艘大小船隻以此為基,來來回回轉運物資、人員,十分忙碌,確實很難尋得訓練的時間。

也就冬天到來之後,濟水冰封,西面的糧草、器械沒法水運過來,旅順、蓬來近海也有細碎的薄冰,不再需要他們來回轉運物資了,才得到冬訓和大修船隻的時間。

“一張一弛,不錯。”邵樹德隨口點評道,隨即又看向趙宗晦,道:“趙將軍可還與新羅有聯絡?”

“陛下,臣乃夏人,如何與新羅聯絡,萬不敢也。”趙宗晦立刻回道。

“無妨。”邵樹德擺了擺手,笑道:“朕在洛陽,接到崔玄自新羅手書,言弓氏已在今歲裂土稱王。這個弓氏,你可知曉?”

趙宗晦當然知道,事實上他在新羅還有親朋故舊,多多少少知道一點那邊的訊息,但他不敢說,免得引起聖人疑忌。

“你照直說,朕的心胸還沒那麼小。”邵樹德說道。

“臣遵旨。”趙宗晦稍稍放下點心,道:“弓氏亦是新羅王宗室,其實起兵有幾年了,攻下了不少州縣,今歲覺得時機到了,於是稱‘高句麗王’。另有甄氏者,亦奪佔部分州縣,稱‘百濟王’。而今新羅大亂,互相攻伐,已是亂世景象。”

小小一個新羅,卻也三國爭霸,這事情弄得……

雖然目前看來,新羅的地盤似乎最大,又是正統,但也最腐朽,負資產最多,基本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後高麗、後百濟是新興政權,處於上升期,活力更強一些,最後多半是他倆一決雌雄,決定整個新羅的歸屬。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崔玄的說法,這個“高句麗王”、“百濟王”目前都認新羅王為主。這麼看來,這兩位其實玩的是割據藩鎮的套路,新羅王的大義名分還是有點作用的。

邵樹德與崔玄書信往來多次,對新羅稍稍有些瞭解,知道在中原朝廷看來,新羅王只是個親王爵,他沒有權力冊封弓氏、甄氏為王,但其實呢,人家新羅王關起門來做天子,也玩了一套小中華朝貢體系。

比如,北方的很多土著部落就向新羅王朝貢稱臣,新羅王也堂而皇之地冊封他們各種頭銜。在南方,耽羅島(濟州島)也被冊封了,是新羅的藩屬國。

但這個耽羅其實也向大唐遣使入貢過。

“耽羅,在新羅武州海上。居山島上,週迴並接於海,北去百濟可五日行。其王姓儒李,名都羅,無城皇,分作五部落,其屋宇為圓牆,以草蓋之。戶口有八千,有弓刀楯鞘,無文記,唯事鬼神,常役屬百濟。龍朔元年八月,朝貢使至。”

其實很正常,小國、小部落,牆頭草一般的東西,同時向多個宗主朝貢,求取冊封,尋常之事。

歷史上元朝直接將其攻滅,駐兵,歸中原統治。本來和朝鮮沒關係了,但事情壞就壞在元朝把朝鮮也給滅了,然後把耽羅島就近歸於朝鮮徵東行省管理。

這在當時問題不大,畢竟都是元朝的一個省,耽羅島歸哪個省管,不都一樣嗎?

這就和沙俄滅掉了奧斯曼土耳其的附庸國克里米亞汗國一樣。在蘇聯時期,把克里米亞從俄羅斯劃出去,就近歸烏克蘭管,不都一樣嗎?

滄海變幻,世事無常,還真不一樣。

“若新羅王遣使入洛陽稱臣,我該不該冊封?”邵樹德又問道。

趙宗晦沉默了一下,斬釘截鐵地說道:“臣以為陛下該冊封新羅王。新羅無道,百姓厭之,新羅王控制不住局面,便只有仰仗上國,或會讓出許多好處。”

“趙卿是有見識的。”邵樹德笑道:“昔年新羅王為唐雞林州都督,今新羅王若遣使入覲,朕理當冊封,或遣一軍入援,你等要做好準備。不過,當前還是以安東方向為主。”

“臣遵旨。”趙宗晦應道。

他此時的心緒有些複雜。

中原藩鎮那麼多武夫,兇暴善戰,若放出去,不知道要釀成多大禍患。

如果是李罕之、孫儒那種軍隊,他都不敢想會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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