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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夜晚酷熱難當。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合璧宮齊聖殿卻涼風習習,甚是清涼。
明日君王不早朝,於是邵樹德離了上陽宮,到神都苑避暑休憩。
他現在非常理解唐玄宗的心情。
漢時五日一朝,君王並非天天上朝的。
到了前唐太宗時,陡然內卷,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後來撐不住了,於是改成三日一朝。
高宗初繼位,奮發進取,恢復了每日朝參的制度。不過沒堅持多久,很快改成了五日一朝。到了顯慶年間,可能覺得五天一上朝有點過分了,於是規定隔日上朝,也就是朝參一天休息一天。
玄宗時的朝會,大家都懂,完全沒有規律可言。他想議事時,就把大臣們喚進宮內,不想議事時,大臣們一連好多天見不著他的面,也不知道在宮裡玩耍什麼。
安史之亂後的早朝制度並不固定。
有人每日朝參,有人乾脆不常朝,只每隔幾日召開延英問對,有人隔幾日上朝一次。樂安郡王是勤奮的,日日朝參,只每旬休息一天,無奈國勢江河日下,最終無法挽回。
邵樹德登基稱帝后,一開始也是每日朝參。但現在覺得天天三更半夜起床太不友好了,大臣們也煩,於是規定除朔望大朝會外,三日一朝。其他時候,他只會召集重要官員小範圍議事,一般在觀風殿西的本枝院或麗春殿。
今天剛上完朝,明後天不用上朝,大後天旬日休息,一連三天不用早起,太爽了。於是乎,在下朝之後,他先在觀風殿內處理政務,然後便騎上戰馬,一路西奔,在東都苑避暑去了。
不過,有些重要訊息,還是如影隨形地追了過來。
“陛下,參州已籌得粟麥七萬二千斛、黑麥三萬六千餘斛,皆已分批送至柔州……”宮官解氏在一份份宣讀奏疏、軍報。
“張全義真是不錯,一家子為朕貢獻良多……”御座之上的邵樹德讚道。
“老張夫人”儲氏白了他一眼,取了塊絲巾,輕柔地幫張惠擦拭。
張惠懷孕了,剛剛還被官家抱在懷中寵幸,真是變態。
儲氏現在也有些怕了。她和張全義夫妻多年,卻只有一個女兒,跟了官家才七八年,卻一口氣生了四個孩子。她現在才三十多歲,想想就有點怕。
官家幸御的女人很多,但每晚能和他同床共枕過夜的很少,除了皇后折氏外,就數張惠、儲氏二人次數最多了。
“小張夫人”解氏紅著臉繼續宣讀:“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梁漢顒奏……”
另一位“小張夫人”蘇氏在一旁端茶遞水。
除了已經改名邵晚露的新密公主之外,張全義全家女卷都在這邊了。
“梁漢顒的眼界怎麼這麼窄?”邵樹德嘆息一聲,道:“就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這個方略朕不同意。”
邵樹德讓人拿來筆墨紙硯,一揮而就,然後拿起玉璽用印,發往外間。
皇帝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在辦公。夜間休息之時,如果遇到緊急軍情,在宮城內發出旨意,一般是宮廷女官出外傳旨。但這個旨意並不具備法律效力,一般被稱為“中旨”,還需到中書門下走一遭流程才行。
即便不走這個流程,透過“宣佈國家緊急狀態”,召開延英問對的方式,繞過中書門下,你也得把重要官員召集齊才行。
眼下他傳出的旨意,定然是中旨無疑了。但開國皇帝的威望在這,宰相、樞密使們定然是不敢阻攔的,只會加急辦理。
他方才寫了幾份德音,大意是在遼東方面做文章。
第一條是就地徵用民間船隻。六月中下旬了,東南風大起,從南方過來貿易的船隻大增。尤其是杭州錢氏的船隊,輸送了許多物資過來,這次便徵用了。
第二條是徵召淮海道州軍萬餘人,至青州、登州兩地集結,由淮海道都指揮使王郊統領,等候登船。
第三條是河南、淮海兩道徵集糧草物資,透過黃河、濟水、沂水輸往青州、登州。
第四條是給安東府的。
這個方向比較複雜,單靠“發育不全”的安東府肯定是不行的。他們現在就四個縣——好吧,其實是五個了,邵樹德剛剛收到訊息,安東府請置石汪縣。
這個縣在高句麗時代是石城,只不過安東府將其理所遷到了海邊的石人汪,那是一個小港口,交通相對方便。安東府剛剛出兵討平此地,得八百戶、三千六百餘口,是該府設立的第五縣,大致位於後世莊河市附近。
四萬多人口的安東府,沒有能力支撐大軍遠征,各方面條件都不容許。因此,從四月開始,他們就積極聯絡渤海國,打算與一起出兵,攻伐契丹。很顯然,一旦出兵,肯定是要蹭渤海人的糧草的,這是唯一的辦法。
安東府需要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派出一些船工、水手,去遼西的河口地帶,花上幾天工夫,建造臨時用的小舢板,仔細探查當地的水文狀況。
一般而言,河口附近不會存在大量的礁石之類的水下障礙,但為了保險起見,最好還是好好查一查。這年頭的船隻操控性太差了,稍微一個大浪過來,就可能偏航出去,沒法準確入港,萬一觸礁沉沒,這不是開玩笑麼?
對風帆時代的船隻來說,進出港從來都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比在大海上航行要求的操作精度高多了,因為他們的動力來源是捉摸不定的風,這要求船隻在進出港時能以最快速度調整帆桁,捕捉風向,一根桅杆上的帆最好能分別調整,比如收起一半,掛著一半啥的,這對此時的傳統帆船來說很難做到。
“今晚就算了,明日一早便發往皇城,加緊督辦。”邵樹德朝解氏吩咐道。
“遵旨。”解氏應道。
邵樹德想了想,又寫了幾份。
鐵林、天雄、天德三軍,從河中、河陽、邢洺磁三個方向發起攻勢,給晉人施加壓力。不管成不成,至少姿態要擺足了,或許可以吸引晉人的部分注意力,給柔州行營方面減輕壓力。
撤回整補的武威、經略、義從三軍作為預備隊——龍驤軍鎮守魏博,突將軍一部鎮守棣州,一部南下至泗州。
各支禁軍,基本都派出去了。如今全國開了蜀中、河東、草原三個戰場,原本還想從關北道開始推行分稅制改革,給百姓減負呢,現在看來又得往後推了。
建極二年的夏天,看起來十分“火熱”,從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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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二年六月二十,旅順縣,晴。
一艘又一艘船隻慢慢透過狹窄的海灣入口,進入到了風平浪靜的錨泊地。
彷彿狼見了羊一般,十餘艘小舢板從碼頭邊湧出。他們奮力劃到大船邊,大聲嚷嚷。
“新下的果子,要不要?五文錢一籃。”
“蒸餅!蒸餅!”
“張隊頭,還要不要買鵝?鵝蛋也有。”
舢板之上,面板黝黑、粗礪的商徒亂哄哄地大聲叫賣著。
甲板上的水手面無表情,隨口呵斥了幾句,讓他們退到遠處,然後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小艇。
小艇落在水面上,濺起了大團水花。
水手又檢查了下船舷外側的掛網。網是麻繩編織的,兩端固定,可供人上下攀爬——這是聖人親自指導產生的新裝備,在沒有棧橋的情況下,方便水手上下船隻。
一些水手沿著掛網攀爬而下,落在小艇之上,然後奮力划槳,往岸上而去。
船隻入港,一堆文書需要交割,事情很多。
而在他們前面,有幾艘船隻已經靠泊在木質棧橋兩側。
棧橋與船甲板差不多齊平,踏板放下之後,一群面色蒼白的百姓開始上岸。
他們看樣子是遭了很大一番罪了。
從登州到旅順縣都裡鎮碼頭,東南風吹拂之下,一日一夜即可抵達。但就是這不到兩天航程,依然讓旱鴨子非常難受,暈船暈得什麼都吃不下。
平海軍的水手是嚴苛的,不允許他們吐在船艙裡面,要吐到甲板上去吐。但有的人吐著吐著就掉海里去了,十分悽慘——當然,船隻不會特意停下來去救落水的百姓,你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
這才一兩天的航程,就讓百姓們暈得七葷八素。
如果是三十天、一百天的航程,可想而知是多麼痛苦的折磨。身心被摧殘得無以復加,平時能抵抗的疾病,這會也毫無抵抗之力,於是疫病在船艙中流行,得病的人下場只有一個:被扔進海里。
“當初漂洋過海之時,中途還在沙門島停留了一下,我都受不了。這些百姓直航都裡鎮,可想而知……”邵嗣武站在高山之上,俯瞰著整個港口,感慨地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特別喜歡登上高山,俯瞰波光粼粼的港灣。
都裡鎮是一個神奇的港口。港灣內海闊水深,可停泊大量船隻,港灣兩側又有延伸出來的陸地,形成了天然的防波堤,將狂風巨浪阻擋在外面,只留了一個小口子供船隻進出。
這樣優良的港口,聽父親說在整個北地都是極其少見的。邵嗣武以前不信,現在大為驚歎。光那兩道阻隔風浪的天然防波堤,就不是什麼港口都有的。
“殿下,這些貝州民戶,來得不是時候啊。”安東府尹杜光乂一臉憂愁地說道。
若在平時,魏博百姓來就來了,能咋地?兩萬大軍壓著,他們什麼風浪都掀不起來。但眼下是什麼情況?大軍很可能要出征,屆時留守兵力稀少,杜光乂十分擔憂。
朝廷有些人啊,太僵化了,不知道變通。此一時彼一時,這會你一個勁往這塞人幹啥?
邵嗣武說道:“不是剛來了一千多戶橫山党項麼?使者要抓牢他們,一旦有事,便徵發丁壯鎮壓魏人,料想無妨。”
杜光乂心下稍安,但並沒有完全釋去憂慮。
之前確實分兩批來了一千六百餘戶橫山党項,基本上都是歸德軍將士的家人,他們確實不會與魏人合流,但杜光乂很懷疑他們的戰鬥力。
但事已至此,也沒別的辦法了,好好操練那些党項少年才是正經。
“殿下,此番北上,符都頭領兵即可,你又何必……”杜光乂不再糾結移民,轉而問起了另外一件事。
“父親起自微末,征戰二十年,方有大夏天下。”邵嗣武搖了搖頭,道:“我得封趙王,富貴極矣、至矣。但每每午夜靜思,總覺得慚愧。寸功未立,卻安享豪宅、珍饈、美人,可乎?”
杜光乂張口結舌,良久之後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在嘆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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