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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ang!”船隻靠岸的鐘聲持續不斷響起。
在水手們的叱罵聲中,一群懵懵懂懂的男女老幼下了船。
千餘戶魏州百姓、五百餘戶博州百姓,在安東府州兵的引領之下,依次下到各個營地之中。
營地建在荒野之上,裡面全是聯排小木屋。屋子不大,只可容下四五個人,勉強夠一家棲身。
不是故意苛待這些百姓。實在是資源緊張,能有小木屋、土坯房住就不錯了,別要求太多。
而在這批人抵達後,原本居住在這裡的人就該收拾東西騰地方了。新給他們安排的村落已經建好,一樣的小木屋,一樣的荒郊野嶺,他們將用自己勤勞的雙手,一點點開墾肥沃的黑土地,為自己以及子孫後代,打造一個未來。
敬翔吃完最後半個醋餅,背上包袱,默默跟在大隊人馬後邊,向前方走去。
離開營地之前,他看了看不遠處的碼頭。
柵欄之上,懸掛著一枚又一枚人頭,有安東府的州兵敲著鑼,大聲宣揚著什麼。
不用聽也知道,這是給新來的魏博移民下馬威呢。那些人頭的主人都是逃人,或者敢於反抗的移民,州兵毫不留情地對他們進行了鎮壓,然後懸首碼頭,其家人被貶為官奴,等待分配給新設的府兵當部曲。
恢復府兵之制,大概是夏廷在安東府做出的最偉大的決策了。
職業武夫充當第一代府兵,他們久經沙場,兇悍敢戰,戰鬥力足以保證。
而下一代在優握的環境下長大,成丁之後,父子二人將有三百畝土地,如果有三五戶部曲幫他們耕作田地,考慮到免稅、免徭役的優待,他將有大把時間錘鍊武藝,置辦甲胃、弓弩、刀槍。漫長的生涯之中,不說精通諸般兵器,那也是拿到什麼就會用什麼,堪稱戰場上的多面手。
事實上,隋唐軍士多花隊這種風氣,就來源於此,每個人都會射箭、用刀、使槍、耍長柄斧之類。府兵制敗壞之後,這種風氣維持到現在,已經有式微的苗頭了,畢竟培養成本太高。不出意外的話,後面朝代計程車兵將完全沒有這種水平,技能會漸漸變得單一。
廉價炮灰麼,練那麼好做甚?
“鄭大郎,這是鄭大郎!鄭大郎死了!”移民隊伍之中,一人衝了出來,直奔掛在柵欄上的某個人頭,神情悲慼。
兩名州兵大怒,一左一右衝了過去。不料這漢子倒也幾分本事,直接把一名州兵放倒,隨後迎著提刀衝來的另一人,空手入白刃,把刀奪了過來。
他的神色悲憤無比,似是死了親朋好友一般。
又有數名州兵圍了過來。漢子手持橫刀,迎面衝了上去。
“嗖!”一箭從哨塔上飛出,直中漢子後心。
漢子撲倒在地,掙扎了一會,不動了。
人群中其家人被拉了出來,一家人哭哭啼啼,被押到了另一處。
新來的魏博百姓一陣騷動。
隨著遠處響起整齊的腳步聲,數百名州兵整隊開來,騷動又迅速消散於無形。
敬翔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安東府流亡漸復,富庶可期,何必呢?何苦呢?”
“野老不知所謂!”不遠處一名武夫聽到了,譏笑道。
敬翔低頭應是,不敢再言。
不料那名武夫卻不放過他,徑自走了過來,笑道:“看你也念過幾年書,卻這般邋遢模樣,如何?可曾後悔過年少時不練劍?”
“讀書也有好處。”敬翔苦笑道:“若金榜題名,歷任臺輔,累換歲華,胸中自有方略法度,可知大國調燮之理。”
武夫大笑,也不和他爭辯,但問道:“你喚何名?”
“回將軍,某魏州劉勉。”敬翔答道。
“你怎知我是軍將?”武夫穿著普通軍士的褐布軍服,奇道。
“將軍崆峒稟氣,渤涊融精,一望便知。”敬翔好歹也是見過二十萬梁軍的人,常年跟隨朱全忠出征,對軍隊再熟悉不過了,自然看得出來。
“啥氣?啥精?”武夫問道。
敬翔一愣,又道:“說的是將軍有前朝裴、劉之才。”
“裴劉又是誰?”武夫追問道。
“裴度之破淮西,無遺廟算;石雄之攻山北,益展皇威。此二人皆前唐中興之臣也。”敬翔答道。
武夫愣了愣。裴度、石雄的大名他還是知道的,前者平定了困擾朝廷數十年的淮西逆藩,後者把回鶻可汗打得單騎逃跑,斬首萬級,他當然是知道的。這老頭以此二人做比,他非常高興,於是取來熱乎乎的豬膏蒸餅、肉脯、乾酪,贈予敬翔。
“謝將軍賞賜。”敬翔受寵若驚般接過,問道:“尚不知將軍名諱。”
“我叫高佑卿,登州州軍指揮使。”武夫回道:“高仙芝的後人,你可聽聞過?”
“高公羈縻戎馬,控制安西,洞曉蕃情,飽諳邊事,老朽如何不知?”敬翔肅然起敬道。
高佑卿雖然聽不大懂,但知道老頭還恭維他的祖先,十分高興,又從馬鞍旁取下一壺酒,塞到敬翔手裡,道:“你會說話,送你了。”
敬翔連連道謝。
高佑卿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旋又道:“行營新置建安縣,我等奉命屯駐,估計要待上好一陣子。我看你書讀得不錯,可否……”
說到這裡,他有點猶豫了,似乎不太好意思。
“將軍既為州將,若想往上走,最好粗通文墨……”敬翔看了他一眼,說道。
“你這老頭倒是曉事。”一下子被猜中心中所想,高佑卿有些驚訝,問道:“你可肯教我?”
“將軍有命,無有不從。只是落籍建安之後,朝廷授田,老朽還得耕種。”敬翔有些為難地說道。
他們這支北上的移民隊伍一共千戶,一半來自魏博,一半是來自慶州的東山党項。車上裝載了大量物資,有從登州發運的粟米,也有大量農具、種子、布匹等物資。很明顯,到了建安縣之後,就要授田耕作了,這誰都看得出來。
“無妨。”高佑卿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去給你抓幾戶土人,再掠一些牛羊,讓他們替你耕作。你只管教我識字便可,一應日常用度,我來想辦法。”
“如此,多謝將軍了。”敬翔笑道。
他四十有餘了,又飽經流離,氣力不支。讓他躬耕于田畝之中,確實有些困難。這位高將軍的出現,倒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兩人一邊聊,一邊北上。碼頭那邊,騷亂已經平定。魏博移民沉默地住進了騰空的營地,等待命運的安排。
安東府的州兵們如臨大敵,死死看守。
安東諸縣並不太平,魏人移民中桀驁不馴的很多。逃亡的、反抗的、怠工的,被殺了不知道多少。這次趙王北伐,更是將丁壯都徵發走了,如此後方才得安寧,不然不知道鬧成什麼樣呢——安東府那些州兵,戰力可不怎麼樣,如果此時給魏人器械、甲具,雙方打起來,還不定誰輸誰贏呢。
“數十載勞師,每歲傷痍,田疇悉多荒廢,人戶未免流亡。”敬翔最後回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旅順,輕嘆一聲:“安東舊地,幅員千里。若開墾荒蕪,勸課稼穡,可無歉歲,甚有餘糧。何必呢?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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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一箭射出,敵騎應弦而倒。
“嗖!嗖!”軍士們紛紛挽弓射箭,箭失破空之聲不絕,敵騎慘叫之聲亦不絕。
這不是大面積覆蓋射擊,那太奢侈了。事實上,偏廂車上的步弓手都是瞄準了再射,故整體命中率不低,戰果相當顯著。
連射十餘箭之後,立刻換人,確保車隊的遠端打擊不間斷。
遠處的草叢之中,旗幟飛舞,戰馬嘶鳴,人影憧憧。
劉鄩仔細看了看,著實來了不少契丹人,怕不是有兩三萬騎。其成分看樣子也相當複雜,分成多個部落,互不統屬,只由於越或八部夷離堇這種高階官員統帶。
車隊與契丹大軍之間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倒斃著許多屍體。有人一時未死,躺在地上呻吟著,有人忍受不住,拍馬前出救援,但很快被神箭手射倒在地。
傷兵繼續呻吟,卻沒人敢救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慢慢流乾鮮血,失去聲息。
偏廂車附近數步之內,也躺了不少屍體。
龍武軍士卒手持步槊、長柯斧,槊刃、斧刃之上滿是鮮血,看得人膽寒無比。
“彭!彭!”車隊內接二連三扔出了數十具屍體,這是被勾入車陣後斬殺的契丹賊子,這會被扔了出來,夏兵哈哈大笑,不可一世。
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
火攻不行,煙霧不行,直接衝鋒更不行。唯一能造成困擾的,大概就是契丹人挖出來的一條又一條壕溝了。
是的,契丹人想了許久,終於想出辦法了。把路弄得坑坑窪窪,再挖一些寬闊的壕溝,這是阻止夏人的最好方式——但也只能降低他們的速度,沒法徹底攔下。
耶律釋魯從高崗上下來,面色凝重。
先前聽人說,他還有些不信。但這會親身遇到了,卻大受震撼。
“將步卒調上來。”他大手一揮,下令道。
阿保機親自調教的數千渤海、漢兒、室韋、契丹步兵,從後緩緩前出,在曠野之中擺開了陣勢。
車隊的嬉笑之聲停止了。
原本席地而坐的軍士默默起身,開始披甲。
有人抓緊時間換了一條弓弦,免得戰時拉斷了。
有人從車上取了一把新的重劍,將滿是缺口的舊劍放在腳下。
有人……
敵人,動真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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