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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陣廝殺的時候,每時每刻都在計算這計算那,時間往往過得很慢。戰事一旦平息,進入休整狀態時,時間又過得飛快。
前一刻還處在正月的歡樂氣氛中,下一刻已經開始春耕,到了這會,已經是三月下旬了,幽州遍地野花,山間牛羊成群,到處充滿了生機。
而在這個時候,換防的軍隊陸續到位了,鐵林、經略二軍次第開來,天雄、義從、武威三軍回去休整,龍驤、突將、天德、定難四軍又加發了一筆賞賜,幾乎把滄州、幽州得來的錢花了個七七八八。
與換防部隊幾乎同時來的,還有第一批關西移民。
移民主要來自同、華、雍三州,計有六千戶,其中三千戶散到了北平府,薊、平、檀三州各得千戶。
三月二十日,五百戶移民經北口道出塞,前往新設的濡平縣定居。
濡平就是後世的灤平,唐時的東軍守捉城,隸於剛剛設立的濡州——濡州之名,取自濡水(灤河)。
很明顯,濡州是一個新設的州郡,地理上還處於燕山山脈之中,但文化和心理上處於山後地區。
在長城外接州立郡,併發民屯墾,史上不多,多始於北魏,北周、北齊因之,隋代漸漸減少,唐代就很少了。由北魏至唐,中原朝廷在長城塞外的屯墾努力處於長期消退狀態,即便唐代取得了軍事上的巨大勝利,但他們也沒有嘗試恢復這些曾經的農耕郡縣,而是就近安置歸附部落,故這些古城就慢慢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之中了。
大夏新朝,自有新氣象。
參、柔二州的建立就打響了頭炮,恢復了北魏涼城郡、代郡、定襄郡舊地。要知道,這可是正州,不是羈縻州,是正兒八經派遣流官的地方。
濡州算是第三個了,本北魏廣陽郡舊地,目前只有濡平一個屬縣,未來會慢慢完善。
當然,這些新設正州也是比較特殊的,因為轄區內還存在大量部落,有的會編戶齊民,有的則不會。蓋因有些土地,本來就不適宜農耕,強行上馬只會帶來生態災難,故因地制宜,因俗而治。
濡平縣所處的位置還是很不錯的,位於山間河谷盆地之內,可能不如幽州平原的條件那麼好,但也絕不是沒有耕地。養活個一兩萬農耕人口,數萬遊牧人口,完全不成問題。
李思乂帶著一群人途經濡平,前往燕樂故城以北圈定的長夏宮基址,修建宮殿。沿途所見,到處是走走停停的車馬,以及蓬頭垢面的移民。
“給你了,拿著吃吧。”見一婦人懷裡的小孩餓得哇哇大哭,他嘆了口氣,讓人遞上兩塊肉脯。
婦人身旁的男人見了,連連道謝。
“你等從何處來?”李思乂下馬暫歇,一邊囑咐奴僕打水做飯,一邊問道。
“同州朝城縣,將軍可曾聽過?”男人手裡拄著一杆粗陋的長矛,滿臉討好之色地問道。
“不曾聽聞。”李思乂尷尬地一笑。
男人不以為意,道:“小地方,小地方而已。”
“你們家這是落籍濡平縣了?”李思乂問道。
“濡平?”男人一臉茫然。
“你們這五百戶都是濡平縣的第一批民戶,確實落籍此地了。”周大郎從一輛馬車後走了出來,說道。
他身後還有十餘鄉勇,此刻分立高處,手中的步弓已經上弦,警戒著四周。
洛陽男兒,打了一年仗後,終於有點幹練的模樣了。
“原來如此。”李思乂說道:“這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啊。地太少,養不活太多人的。”
男人聽了有些失望。
他其實早就有這種感覺了,自離開北平府後,入眼所見到處都是山。山間或有一些破碎的盆地可供開墾,有的條件還相當不錯,旁邊就有河流,但整體確實少平地,不像是什麼富裕的地方。
“也沒那麼差。”周大郎說道:“他們是第一批,還是能量口授田的,一家有個二三十畝地不在話下。後面來的就難說了,不一定有這麼多地。”
男人聽了心下稍安。有二十多畝地,路上所受的苦楚就完全值回來了。
“還是聖人記得咱們關西老人。”男人感嘆道:“朝城縣可沒這麼多地分給咱們。”
李思乂見男人一副真心感激邵聖的模樣,心中暗歎。
他不是嘆這些關西移民,而是幽州本地土著。
來的路上,他聽聞燕樂縣被罷廢了。散居當地的靺鞨突地稽部後人,以及千餘帳高句麗、奚人被整體遷移,不知何往。
或許,其中的一部分將安置在新設的濡平縣。但他們有這種好運,能一戶分到二三十畝地嗎?未必。
聖人終究還是偏心啊!
幽州——現在叫北平府了——那麼多部落,有的被殺,有的被貶為奴婢遷出,他們留下的空當,就讓這些關西人來佔據了。
李思乂確實不敢造反,還為王師帶路,但他終究是燕人,心中的感慨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不能宣之於口罷了。
他隱隱聽說,聖人初進洛陽之時,當地人煙稀少,田地荒蕪,於是大發關西百姓,將孟、懷、洛、汝、鄭五州塞得滿滿當當。到了後來,甚至把黑手伸向曾被黃巢、秦宗權肆虐過,又與朱全忠拉鋸多年,幾成白地的唐鄧隨襄諸州——其實主要就是直隸道了。
直隸道的百姓,你可以說他們是河南人,因為確實生活在關東,即河南道舊地上。但他們又是地地道道的關西人,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得到可以傳家的土地,對邵聖死心塌地,等於再造了一個關西出來。
幽州鎮,是否也會經歷這樣的過程呢?
李克用殺了很多人,邵聖也殺了很多人,晉、夏勢力入主幽州,都帶來了劇烈的變革。曾幾何時,操河東口音的晉人在幽州城內高人一等,現在大概要數關西人地位最高了吧?
這個新設的濡平縣,嘿——鵲巢鳩佔,不外如是。
“走了,不到十里路,爭取午時趕到。午後就不開伙了,想吃飯得等晚上。趕緊上路!”周大郎抬頭看了看天,見時辰不早,便催促了起來。
夫婦二人抱著孩子給李思乂行了個禮,然後便上路了。
車隊緩緩前行,大包小包,壓得路面坑坑窪窪。
李思乂抬頭看向南邊,蜿蜒的驛道之上,車輛、行人一眼望不到頭。山間小路之上,還有牧人牽著馬兒,挎刀持弓,快速北上。
他們的目的地與李思乂一樣:長夏宮——行宮雖然還沒影,但地名卻已經有了。
“我們也吃飯。”李思乂不再想煩心事,曲膝盤腿坐在草叢裡,大口嚼起了乾酪。
******
三月最後一天,李思乂帶著車隊抵達了長夏宮。
行宮建設工地上熱火朝天,上萬人揮汗如雨,開山取石、伐木製材,忙得不亦樂乎。
遠處的曠野之中,已經有人趕著牛羊在放牧。
年輕的小夥子騎上駿馬,手握挽弓,目光炯炯地盯著遠方,警戒之意十足。
山後啊,在幽州和契丹之間反覆易手,如今迎來了新的主人,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長夏宮東南方馳來了數百騎。
看他們胯下高大的戰馬,以及手中精良的武器,李思乂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那是大夏王師,或許便是定難軍了。
春暖花開,牧草滋長,草原又成了騎兵的用武之地。大夏王師來此牧馬,一不留神就會與東面的奚人、契丹人爆發衝突。最後會怎麼收場,沒人知道。
“可千萬別打起來啊。”李思乂登上一處山坡,手搭涼棚,凝視遠方。
好一片水草豐美之地啊!
有平坦如茵的草原,有幽深濃密的森林,還有山間涼爽的氣候,聖人將行宮選在此處,也是煞費苦心。
聖人愛打獵,聽聞待行宮落成之後,要親自來此狩獵。這不是什麼好兆頭,因為這幾乎必然意味著大夏王師要與契丹人大打出手,至少要將契丹和奚人的牧地向東、向北推出去數百里,一路趕到遼澤深處。
感嘆完之後,李思乂又下了山,正兒八經巡視起了建設工地。
他的部落人數不少,如今已經過來了起碼一半人,超過兩萬之眾。
這部分人也參與了建設,不過都是些輔助的活計。真正的重體力活,還是由俘虜來幹,他們的人數一直在增加,至今已有三萬。李思乂部,其實有監工的義務。
考慮到他的部落與苦力們之間本就相識,因此這段時間被罵慘了。
而被罵得多了,很多監工的勇士也急了,下手就沒個輕重。這時間一長,部落的名聲更壞,簡直臭不可聞。
“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李思乂輕嘆一聲,神色間滿是惆悵。
南方又來了大隊騎士。
領頭一人穿著綠袍官服,雙耳之上卻墜著碩大的銀耳環,一看就是蕃官了。
李思乂猶豫了一下,還是迎了上去。
“誰是長夏宮闕制置使?”綠袍官員還沒說話,他身邊一名隨從就大聲嚷嚷了起來。
“我便是。”李思乂胸膛一挺,說道。
“這位是長夏宮監阿布思萬戶。”隨從一臉桀驁之色,大聲道:“愣著幹什麼?還不速速準備吃食?”
李思乂的腰下意識彎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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