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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四年八月初一日,邵樹德帶著嬪御、皇子和官員至薊州遊獵,順道接見剛剛返回的高家兄弟。

高家兄弟已在此等候數日,跟隨他們而來的只有數百親隨,主力部隊兩萬人則留在臨渝關外。

等待的幾日內,閒來無事,高氏眾人在鄉間走了走,對薊州六縣正在開展的轟轟烈烈的編戶齊民行動大為感慨。

長達半年時間,即便有牴觸,有叛亂,也要強行收走部落貴族手裡的人口——朝廷的態度十分堅決,這從懸於各處的乾癟人頭就能看得出來。

一百多年了,幽州節度使沒做成的事,讓外來人做成了,高家兄弟的心情遠不是複雜二字能形容的。

他們也與新任刺史蕭疊見了下面。

蕭疊是邵聖老人了,執行起來十分堅決,絲毫不講情面。據說出行之時,還被人刺殺過,幸沒成功。

據蕭使君所言,薊州六縣目前已有八萬多口人,比起當年不足兩萬的體量是大大增加。在新來的第一批關中移民編戶完畢之後,人口突破十萬是肯定的。

歷任薊州刺史,從來沒直接掌控過這麼多的戶口。

隔壁的平州刺史名叫陳素,從申州調過來的,也是聖人腹心。

平州亦有六縣,目前清理出來了大量戶口,已編得萬餘戶、七萬多口。關西新來了一批移民,編戶完成後人口上十萬也輕輕鬆鬆。

按照目前沿用的前唐標準,戶滿四萬為上州,滿兩萬為中州,不足兩萬為下州。薊、平二州,經過這一番整頓後,明年評定等級,升為中州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而這一升格,全州上下主要官僚的品級也會跟著動一動——下州刺史為正四品下,中州刺史為正四品上,其餘各級也都有升遷,甚至就連官吏數量也會跟著增長,畢竟人口增多了嘛,真是皆大歡喜。

新朝新氣象,幽州鎮確實差得太遠了,他們甚至連河東都不如。

基於這個認知,他們在面聖之時,態度就很恭敬了。

會面的地點在薊州城外的某處農莊。

農莊最外層是兇悍驍勇的銀鞍直武士,目前已擴充至接近四千四百人。

高思繼聽說過,這支部隊人才輩出,勇武絕倫之士數不勝數,兼且裝備精良,士氣旺盛,很不好對付。

穿過銀鞍直武士組成的外圍警戒線,又見大群銀盔白甲的宮廷衛士。

這些人的素養就比銀鞍直差不少了。

其實也正常,宮廷衛士本來就不以戰陣廝殺為己要。前唐之時,要麼是胡人俘虜,要麼是質子,要麼是勳貴子弟,但最多的還是長安附近的府兵。

最後一層則只有區區百人,夏魯奇在門口站定,親手搜檢一番,確保沒有私藏暗器之後,才將高思繼、高思綸、高行周、高行珪四人引了進去。

入得農莊後院之後,就聽到有人在說話:“朕聞自建極元年起,契丹貴人開建私城,自號城主。如今看來,幽州契丹比他們早了一百多年。這個農莊,可不就是個私城麼?契丹頭下城安置俘民,督迫其為主人勞作,幽州酋豪直接把部民變成農奴,不上版籍,不納賦稅,有什麼區別?”

“陛下,這其實是阿保機的主意,他覺得農奴比牧奴更好,故在釋魯第一個建私城之後,明裡暗裡鼓勵各部貴人廣建私城。其實有城池的沒幾個,大多數都是一些農莊。”一個女聲回道:“頭下軍州名稱,常採用俘戶原籍州縣名。如述律平的紫蒙城,就以所俘之營州紫蒙戍蕃漢百姓所置。妾有白望縣,以原白望戍九百戶百姓置。釋魯則有越王城……”

這不是餘廬睹姑麼?高思繼一怔,她們來得好快,這就面聖了?

僕固承恩遠遠使了個眼色,銀鞍直指揮使儲慎平上前,又仔細搜檢了一番,然後引著他們上前。

“拜見陛下。”高思繼四人一齊拜倒在地。

“起來吧。”邵樹德右手虛抬。

高行周跟在父、伯後面起身,偷偷瞟了一眼,發現聖人的形象與傳聞中大相徑庭。

契丹傳聞,邵樹德頭碩大無朋,脖子很短,肩膀很寬,矮壯敦實,虯髯猙獰,手掌有蒲扇般大小,一下就能扇倒一個壯漢,如此種種。

如今看來,倒是個溫和的中年人。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鬍鬚打理得很精緻,說話聲不大不小,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若非他是底層武夫起家,高行周幾以為這是個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官僚了。

“白馬銀槍來投,幽州無憂矣。”邵樹德令人搬來椅子,讓幾人坐下,笑著說道。

他這並不是客氣話。高家在幽州多年,世代將校,名聲極大。他們來投,標杆作用十分明顯。

再加上元行欽、單廷珪、李小喜等幽州本地勇將的歸順,政治上的意義不可估量。

邵樹德曾經對兒子講過,做事要把握住“時代脈搏”。如今這個時代,武夫當國,那就好好收買武夫。他們投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方今天下,唯有陛下可混一宇內,我等順應時勢,不降何待!”高家兄弟顯然以老二高思繼為主,也是由他出面來答話。

邵樹德含笑點頭,道:“大夏開國之前,高家便已立功,朕都記著。那位便是令郎了吧?”

“正是犬子行周。”在高思繼的示意下,高行周又起身行禮。

“高家郎君一表人才,勇武絕倫,朕實愛之。可願入銀鞍直?朕剛收納百名勇士,可由小郎君統領。”邵樹德說道。

“臣謝陛下隆恩。”入銀鞍直,高行周自然千肯萬肯,大喜應下。

說完,目光與邵樹德一碰,不自覺地避開,又看到他身後兩個執扇宮人,一副粟特、突厥面孔,湖藍色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臉一紅,慌忙避開。

邵樹德若有所覺,哈哈大笑,道:“這兩個宮人朕碰過了,不能賞你。”

說罷,喊來僕固承恩,低語吩咐了兩句。

“朕已跟這老奴說了,讓他在掖庭之中,尋覓兩個姿容出眾的婦人,給小郎君暖床。”邵樹德又道。

邵樹德身後的執扇宮人就是阿史德氏的雙胞胎女兒。當年大破陰山韃靼,阿布思全家女卷都被擄過來了,他的母親、妻子、女兒、姐妹、姑姨、表姐妹、堂姐妹之類,整整數十人,大部分都在掖庭局幹粗使活計,砍柴做飯、浣洗衣物、打掃衛生等等。

邵知禮出任長夏宮監後,邵聖開恩,釋放了幾人,其中就有阿布思之母,讓邵知禮接回去奉養,不必再幹粗活了。

這是前唐傳下來的規矩,官員犯了罪,妻女沒入宮中,運氣好能當個宮官,比如上官婉兒,運氣不好就幹雜活幹到死。如果被赦免罪責,或後人立功了,還能被放出來。

大夏幾乎一統北地,沒入掖庭的賊官賊將妻女很多,挑兩個賞給高行周,也算是拉攏人心之舉了。

當然得是邵樹德沒碰過的。他可不想像歷史上的李存勖,被皇后劉氏拿話擠兌,忍痛把剛生了皇子的嬪妃賞給元行欽。

“陛下,臣——”高行周喜極而泣、

“好了。”邵樹德笑道:“為朕拼殺的勇士,就該有富貴,也必須有富貴。高思繼,有多次傳訊之功,可為南皮縣伯,食封一千戶。高思綸,殺得賊帥蕭室魯,又獻營州,可封滕縣侯,食封一千五百戶。二位,朕還盼望著你們續立新功呢。”

高思綸、高思繼兄弟一齊行禮,道:“敢不赴湯蹈火!”

他們從投降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別想著割據營州,當什麼土霸王了,那不現實,朝廷也不會容忍。

營州,必然是大夏的正州之一,是要委派流官的,不可能給你割據。

因此,以地盤和軍隊換取爵位,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了。

而這種事,其實也是邵樹德一直在力推的。

將士們立了功,你該用什麼來酬功?小兵可以用錢財和職位來打發,雖然財政上面很吃重,但並不算很棘手。

對大將而言,事情就複雜多了。首先,錢財的作用是有的,但邊際效用遞減。其次,高階職位是有限的,僧多粥少,難以安排。最後,時代風氣在作怪,很多人更喜歡割據一方,稱王稱霸。

邵樹德匆忙建國,酬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

摸著朱全忠過河的他,知道老朱不過撐了十多年,就不得不拿出實權節度使來酬功,而在此之前他是不樂意的。比如胡真早早當了宣義節度使,但財賦、人事皆由汴州的裴迪負責,胡真只能管管部隊。就這還是老資格部下才有的特殊待遇,其他藩鎮打下來後,一般都給了文官,非常“吝嗇”。

邵樹德的軍隊和老朱一樣白手起家,能支撐一段時間,但終究無法長久下去。那麼,以爵位換取地盤、軍隊,就成了必然。

你不願意,邵樹德也沒辦法,只能做好翻臉的準備。哪怕是老兄弟,說不得也得殺一波了。

他消耗了自己的威望,才讓爵位和財富換取地盤這種選項,變成武夫們可以接受的事情。這其實是他在建國前後拆除的一個威力十分巨大的炸彈,值得慶賀。

而縱觀唐末,真正有可能不經歷五代亂世而拆除這枚炸彈的,其實就幾個人,一是黃巢,二是朱全忠,李克用、楊行密可能行,也可能不行,朱瑄、朱瑾之流是絕無可能。

黃巢、朱全忠,都是白手起家拉起來的部隊,奧秘就在於此。

“卿等先在幽州休整旬日。”邵樹德看著高家幾人,道:“待到八月秋收完畢之後,就率軍南下,進駐徐州,等待樞密院之調令。”

“臣遵旨。”高思綸、高思繼等人齊聲應道。

僕固承恩見邵樹德沒有再說什麼的意思了,便將高家兄弟引走。

“耶律氏招撫諸部甚勤,亦有功。”邵樹德又看向坐在他旁邊的餘廬睹姑,道:“可為南宮縣君。”

縣君是外命婦封爵之一。

外命婦爵位體系大致為:國夫人、郡夫人、郡君、縣君、鄉君。除極少數人外,一般而言沒有食邑,只有爵位。

南宮縣是冀州屬縣,成德鎮的地盤。因為沒有食邑,只是個名位,就無所謂了。不過到底有了官身,還能領一份俸祿,也不錯。

“妾謝陛下隆恩。”餘廬睹姑跪了下來,說道。

邵樹德笑了笑。

他沒有問我殺了你丈夫恨不恨我這種蠢話。二十多年前,他可能會這麼問趙玉,但現在不是小年輕了,不會再那麼傻。

草原女子,在乎這個嗎?

關係不睦的兩個部落,聽說對方貴人娶親,都有可能跨上駿馬,帶上刀劍去搶親。搶回來就是自己老婆,給自己生兒育女。而被搶的視為奇恥大辱,想辦法再搶回來,哪怕已經給別人生了孩子,那都不是事,就當啥事都沒發生過。

餘廬睹姑是有價值的。她是奧姑,是神棍,在部落之中有很大的影響力,有自己的兀魯思(牧場和部眾),有自己的頭下軍州,還是耶律氏嫡脈出身、阿保機的妹妹,說起來其實是個貴族。

嗯,可以生兒育女的母貴族。在注重血統的草原上,餘廬睹姑、蕭重袞、述律平乃至耶律質古,對邵樹德而言都有價值,他是不會讓給別人的。

儲慎平察言觀色,熘到了門外。

邵樹德輕抬起餘廬睹姑的下頜,道:“過了八月,便來服侍朕。”

想了想,還得把朱氏也叫過來,那才夠勁。

“是。”餘廬睹姑低頭應道。

本來她不太明白為什麼要還要等一個月。草原人搶了女人,甚至等不及回家就弄起來了,不過她不傻,很快就想明白了。

“再給朕講講,你的頭下軍州在哪裡。若王師攻契丹,可能為內應。”邵樹德將餘廬睹姑抱入懷中,問道。

“白望城在故通定鎮對面,有城池。本來不足千戶,阿保機又遷來兩千餘戶渤海百姓。蕭室魯征討了一些高句麗、靺鞨、粟特散亂部族,得民兩千戶,悉數遷入白望城。”餘廬睹姑的扣襻已經完全散了開來,春盎雙峰之上,玉芽破土而出,高高聳立。

“蕭室魯是誰?”邵樹德問道。

“乙室部的貴人,在回鶻述律部也有關係。”餘廬睹姑紅著臉說道。

“答得不對。”邵樹德搖頭:“這次就放過你了,下次可要好好回答。”

通定鎮是唐代營州軍鎮,在今新民市東北遼濱塔一帶。李績伐高句麗,就在通定鎮渡過遼水,至對岸紮營。白望城與通定鎮隔河相望,在大遼水東岸。

“你被俘後,白望城會給誰?”邵樹德一隻手把握不住,心中驚歎不已。

“不知。”餘廬睹姑已經無法集中心神,同時也是真的不清楚,道:“或給耶律質古。”

“如果你去白望城,可能令守兵倒戈?”邵樹德又問道。

“可。”餘廬睹姑很確定地說道。

“以你觀之,潢水一帶可能種地?”邵樹德是真的很關心這個問題,因為他害怕遼澤沙漠化的問題提前出現。

“如果與營州比,肯定是不行的。”餘廬睹姑答道。

兩位執扇小可愛瞪大眼睛,看著御座上的兩人。陽光照耀之下,兩位當事人還沒怎麼著,她倆的紫禁碧玉葡萄卻已熘熘圓。

“那就是不能屯墾了。”邵樹德嘆道:“該是草原的地方,最好還是草原。貿然屯墾,遲早招來災禍。”

旋又看向餘廬睹姑,說道:“不過,分統諸部草原的,只能是朕的孩子。”

餘廬睹姑聽懂了暗示,激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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